本期新勢力刊發的四篇小說出自兩位七零后作家之手。芙韜生于1977年,已從事寫作多年,發表了不少的小說。盛興生于1978年,是一位早有詩名的詩人,同時也兼寫小說。把他們的作品放在一起雖屬偶然,卻也免不了會做一翻所謂總結歸納,分析其異同強弱,看到他們的共通之處,更發現他們的“個別性”。有些人寫了一輩子小說,可能只是裝模作樣地講故事。好的小說當然不止于此,至少,它應打破故事的堤岸,使其有所旁溢—那旁溢而出的涓涓細流,或滔滔洪水,才是小說的靈魂之所在。就寫作的歷練來說,兩位作家不僅跨越了技術障礙,且已深諳文學的根柢,所以他們的小說即跳脫了故事的窠臼,寫出了別樣的神采。
總體上來看,四篇小說所寫皆為怪人怪事。《昏迷》寫了一位IT精英東奎,雖然生活在大城市,過著“精細”的日子,卻對自小生長的村莊念念不忘,他在八十多米的高樓上種養了從村子里挖來的茅草,還把自己的村莊搬進了電腦游戲,并且把他的少年記憶設成了后臺密碼答案……顯然,東奎是一個患了懷鄉病的人,因為厭倦了每天打卡上班、養尊處優的程式化生活,他毅然辭去了體面、高薪的工作,返回了故鄉,不想等候他的卻是重度昏迷。《無心之失》則寫了一個“過著謹小慎微的日子”的村民莫三,竟是無心之人——其心臟只“棗兒大小的肉疙瘩”,經神醫胡大夫換了一顆豬心之后,他性情大變,甚而宣布,對門人家的女兒是他的后人。然而,待其把豬心換成原來的肉疙瘩之后,莫三又恢復了原狀,變得膽小怕事起來。
盛興的兩篇小說更為荒誕?!稜敔數牡囟础吩O想了一個悖謬的索債故事。居住在崖頂高宅大院的“豬肉榮”祖上欠了坡下窮人——也就是“我”的高祖父的債,但這筆債務因為殺豬匠“豬肉榮”一家的財大氣粗、飛揚跋扈成為一樁死債。高祖父、曾祖父、父親都為此飽受屈辱,含恨而死,“我”父親甚至絕望得不愿傳衍后代——他在“我”出生的一剎那咬舌自盡。只有“我爺爺”找到了實際可行的“辦法”:他要挖一個通向豬肉榮宅院的地洞。之所以選擇挖洞,是因為“我爺爺”始終不想見到“豬肉榮”,他要用挖洞的方式延緩見到“那個羞辱人的惡魔”的速度。他只是在一點一點向前推進的過程中想象不得不與仇家見面的情境,然而每次想象又都以失敗告終。也就是說,“我爺爺”只是在刻意延宕著他要面對的現實,所謂索債只是他從先人那里繼承的一種茍延殘喘的情緒,借著這種情緒,包括敘事人在內的“我們”才得以和惡魔一般的“豬肉榮”比鄰而居,并且能夠靠著無能和懦弱面對毫無希望的未來。即便“我爺爺”選擇了挖地洞,卻盼著這條地洞永遠沒有盡頭——當他們終于挖到了“豬肉榮”的家,卻不知怎么爬上去,不知道怎樣去面對他們的仇敵。
《舞者》寫了在一個盛行“表演”的村子,原本不屑于表演的“我”突然不由自主地成了一名得意忘形的舞者,他像患了多動癥一樣,一刻不停地為村人舞蹈。但這顛狂的表演只是風靡一時,沒多久就觀者無幾了?!霸跊]有人觀看的日子里,我的舞蹈成了一個瘋子的癡顛舉止。而我的身體變得虛弱不堪,一粒小石子就把我掀翻在地?!弊罱K,“我”成了一個無人問津、自輕自賤的舞者,直到有一天,一個醫生宣布他的身體里“全都是空的”,并建議他到城里去完成最后的表演。
兩位作者各有其長。芙韜的小說設定了一種現實情境,東奎和莫三所在的莫莊就是我們熟悉的村莊,只是他們的“行狀”有些超乎凡常罷了。東奎的行為雖然略顯夸張怪異,但仍在情理之中。莫三的換心雖說匪夷所思,亦非信口開河,因為器官移植已是尋常之事。當然,芙韜所寫的兩個怪人并不在于獵奇,而是要讓我們在驚詫之余看到怪異背后的真相。從東奎養茅草以懷鄉,莫三因換心而判若兩人,足見人的內心很可能隱藏著一股強大的力量,當你受了它的驅遣,說不定就改換了另一種人生。
盛興的小說顯然是卡夫卡式的??此男≌f很容易想到《地洞》、《饑餓藝術家》、《女歌手約瑟芬或耗子民族》之類的作品。盛興的故事也發生在遠僻的村莊,但是他的村莊不以寫真寫實為要,而是像卡夫卡的“城堡”、“流放地”一樣,一落筆就假戲真做,在虛設的情境中展開他的荒誕敘事,把一些不可思議的情節講得有鼻子有眼。像挖地洞的爺爺、舞之不休的舞者,極像行為藝術家,但就其本人來說,卻無半點兒戲,他們都是一本正經地做出了自身無法掌控的事兒。從而也讓我們感覺到一股無以窺見的魔力,正是它,讓你不敢走向地洞的盡頭,讓你身不由己地大跳空心之舞。
盛興有意把他的“村子”處理成了象征符號,這村子有如夢魘一般,讓人透不過氣來?!稜敔數牡囟础防锏拇遄釉谝粋€大陡坡下,坡頂是惡魔“豬肉榮”的高宅大院,坡底是窮人們的草房子。這一格局明顯強調了高下對立。《舞者》的村子有無數條路通向外面,這無數條路又都迷宮一樣糾結在一起,“如果你沿著路走,最好的結局是又回到村子里。”這種情形意在暗示“村子”如無物之陣一樣難以逃脫。在這樣的村子里,窮人所擁有的債務、舞者所具備的舞蹈天賦,似乎都是與生俱來,他們既無力擺脫因此帶來的痛苦和羞辱感,也無力扭轉這種不堪的局面。所以,執著于討債的人最終變得無能懦弱,不齒于表演的人竟要乞人觀舞,他們自覺不自覺地都附逆了內心抗拒的現實。卡夫夫筆下的那個膽小的小動物躲在洞穴里靠隱藏以保全自身,那位饑餓藝術家因找不到適合自己胃口的食物而絕食,其出發點,都是不喪失本性,不放棄本真。而在盛興的村子里,那些無名的挖洞者和舞者,不是逃僻自我,就是迷失自我,他們的骨子里,沉淀了太多的猶疑和屈從,因此,永遠無法挖通地洞,去清算那個懸崖上的惡魔(這惡魔當然也可能就是可怕的“自我”)。盛興的小說,或許就召喚了一種血性和勇氣,讓人打消那種莫明其妙的舞蹈的沖動。
芙韜和盛興無疑都在言說一種現實。這種“現實”如此強大,能讓人昏迷不醒,能讓人死去活來,也能讓絕望、顛狂,無論是植物人、豬心人,還是坡下人、空心人,無一例外都被現實異化、吞噬。小說里虛構的村莊形同化外之地,仿佛離我們很遠,又好像就在眼前。那么,我們究竟身處何方,心系何處呢?
有意味的小說當如沒有答案的謎中之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