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旦詩《五月》的新批評解讀

摘 要：新批評是一種主張從文本內部尋找意義的作品本體論。新批評語境中的詩歌解讀是把穆旦詩《五月》作為獨立的文本，運用文本細讀法對其中反諷、象征、隱喻、悖論和張力等方面進行分析，深沉挖掘詩中的意蘊。

關鍵詞：新批評；穆旦；細讀法；反諷；悖論；象征；張力

新批評是20世紀20年代初期，繼俄國形式主義理論之后在英美出現的一個以文學本體論為核心的文本解讀流派。它是在文學理論發展的轉折時期出現的一種重要的理論現象，開創于20世紀20年代，先驅代表人物有艾略特、瑞恰慈等；興起于30年代美國，以蘭色姆及其學生艾倫退特、克林斯布魯克斯、羅伯特沃倫等的南方學派為代表；鼎盛于40、50年代，以維姆賽特、韋勒克、沃倫等人為代表的耶魯學派。新批評在文藝理論界引領風騷長達四十多年，至今仍是一種重要的文本解讀方法。英美新批評解讀關注的焦點是作品文本本身，其特征是以文本為中心的理論觀念和細讀式的方法論。而細讀旨在對詞義、詞序、句型、詞語搭配 、語氣、韻律、意象和各種修辭手法進行細致透徹的分析，在闡明作品文本中各種要素的沖突和張力的基礎上推敲和揣摩它們之間的聯系，找出其形式與意義的整體特征。在分析文本中，新批評特別強調文本中的張力、對立、反諷和含混等要素。這些要素具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即它們的矛盾性和互相排斥性。因此，優秀的作品應該是這些復雜經驗的調和與多種對立沖動的平衡的產物。

以上是對新批評的簡單回顧，接下來筆者打算運用新批評的主要理論及常用術語來解讀穆旦詩《五月》。《五月》共分九節，其中一、三、五、七、九節是四行七言仿舊體詩，二、四、六、八節是散文化、字數不等的現代詩，這兩種詩體編織成一根漂亮的麻花辮。

第一節詩中，“五月”是萬物復蘇的季節，有“菜花”的芳香，有“布谷”的聲聲入耳，“萬物滋長”呈現出一片生機勃勃的景象。這里“五月”、“菜花”、“布谷”構成該節詩的肌質，勾勒出一幅清澈、明媚的畫面，在這美好的自然體系里又增添了一抹淡淡的憂傷：游子鄉愁——“浪子遠游思家鄉”。這節“古詩”與傳統古詩似是而非，它雖有句的齊整、節的勻稱，卻毫無音韻的和諧：

五月里來菜花香（仄仄仄平仄平平）

布谷流連催人忙（仄仄平平平平平）

萬物滋長天明媚（仄仄平仄平平仄）

浪子遠游思故鄉（仄仄平平平仄平）

該詩句嚴重違反古韻的平仄規則。而“五月里來菜花香”這樣直白的俚俗口語與傳統古詩的典雅韻致完全是相違背的，如果從反諷語言的角度來解釋，《五月》夾雜的“古詩”僅保留了古詩的意象特征和某些形式，詩人通過運用不和諧音律、添加口語等方式，造成“古詩”規則與破壞、典雅與俚俗并存的復調語言。于是，古詩應有的莊重轉化為故作莊重，達到了調侃、嘲弄的語言效果。[1]

第二節詩中，“勃朗寧”、“毛瑟”、“三號手提式”、“左輪”，這些意象代表著現代社會頻繁使用的暴力工具，也象征著暴力手段，是惡的形式，而“爆進人肉”隱喻著現實社會的痛感。“絕望”與“快樂”這組相互矛盾的詞語構成悖論，是在隱喻這個荒誕的年代，“快樂”須經歷“絕望”的層面，也就是喪失了所有的人文關懷及美好信仰，發展到雖生猶死的麻木狀態后才能體驗到“快樂”，而這種“快樂”又是多么的悲哀，這是一種痛感的“快樂”。“漆黑的槍口”象征著黑暗的社會，“歷史”、“扭轉”、“彈道”意味著社會的價值崩潰、秩序混亂、信仰缺失，“二次的誕生”則象征著人的命運在“扭轉”的歷史時空，體驗生與死的輪回，在生與死的交搏中充滿了恐懼與絕望，最后終于成為劫后余生的斗士獲得精神的重生。而“無盡的陰謀”是在揭示現實社會的虛偽與陰暗。“是你們教了我魯迅的雜文”象征著：在充滿黑暗、陰謀的世界里，“我”被迫學會了去努力看清事實的真相，而真相卻是那般撲朔迷離，“我”所生活的世界不過是存在的假象，這又是何等的諷刺與無奈啊？

第三節詩，一開始出現的“負心兒郎”與“多情女”就立刻將閨怨的主題引出，而“荷花池”這樣的語境將“訂誓盟”這件事烘托得唯美而略帶感傷，“多情女”對“訂誓盟”的男子苦苦相盼，卻只能“獨自倚欄想”，最后一句“落花飛絮漫天空”沒有正面寫“多情女”的哀愁，卻借寫景留白將閨怨情愫延伸、擴展至無窮，令人浮想聯翩。

第四節詩，“黃昏”是“朦朧”的，意味著“五月”是黑暗的，“朦朧”也隱喻著人們是被陰謀蒙蔽的，看不清真相，“火炬的行列叫喊”象征著陰謀者代表著虛偽的光明，在大肆宣傳中誤導民眾。可是“誰也不會看見”現實社會的偽善和欺騙——“被恭維的街道就把他們傾出”，這是一個悖論語句，觸犯了理性邏輯，自相沖突，“被恭維的街道”象征著偽善的社會將被蒙蔽的人們趕出主流的社會，在社會的夾縫生存。“在報上登過救濟民生的談話后”，“誰也不會看見的”意味著當權者對人民偽善的承諾。而“人們”卻是“愚蠢”、蒙昧的，他們只是“撲進泥沼里”，陷入現實的黑暗與污濁中。“謀害者”卻“凱歌著五月的自由”，這是極其荒誕與諷刺的，“五月的自由”原本象征著人們美好的信仰，現在卻由“謀害者”來“凱歌”，這是現實的荒誕與虛偽，人民對自由以及其他的美好信仰就這樣被踐踏了。而陰謀者卻“緊握一切無形電力的總樞紐”，這里的“總樞紐”象征著強權階級、權利的掌控者。這節詩充滿了反諷意味，將“人們”與“謀害者”的矛盾、沖突通過對比展示出來，但兩者之間的沖突卻又不是那么強烈，而是“朦朧”的，模糊了兩種階級之間的對立，達到一種沖動的平衡，充滿了張力。

前一節詩的節奏是急迫而強烈的，而第五節卻來了個急轉彎，依然是古詩的舒緩、迂回。“春花”、“秋月”、“郊外”、“墓草”、“輕風”、“灰塵”，這些意象蘊涵著古典情懷，有著中國古典美學的中庸、和諧的意境，含蓄而內斂。“春花秋月何時了”、“郊外墓草又一新”，這明顯是在感嘆人生易逝、命運無常，而后兩句是在告慰世人忘卻痛苦，其中又充滿了淡淡的憂傷、愁怨。

第六節詩，“五月的黃昏”、“銀絲”象征著多年以后，人們已老去，可時過境遷，“多年的記憶”在“誘惑”中“溶化”，“五月的黃昏”掩護著罪惡和陰謀，也美化了后來者的記憶；“捉捕多年的記憶”又能如何？時間早已沖淡了血跡，歷史已被遺忘。曾經的黑暗和痛苦早已被歲月塵封，“掛在柳梢頭”的只是“一串光明的聯想”，可是這“光明的聯想”飄忽而不真實，它只是“浮在空氣的水溪里”。時代卻是是歡歌雀躍的，那是一片虛偽的繁榮，蒙昧的人們只是“把熱情拉長”來迎合這個時代，“吹出些泡沫”這句話的意義是極為含混的，既可以理解為：人們迎合時代、迎合當權者，是虛偽的恭維；也可以理解為：曾經的徹骨之痛猶如“吹出”的“泡沫”轉瞬即逝，人們早已遺忘那段痛苦的記憶，人們被統治者迷惑。“我沉到底”似乎有著“舉世皆濁我獨清”的無奈，“我”只能選擇自沉，以自我的犧牲來警醒世人。“安心守住你們古老的監獄”，這句話是矛盾的，社會是“古老的監獄”，我作為清醒的反抗者，怎么可能“安心守住” ？這明顯是個悖論，“我沉到底”本來構造的是極為沉重的語境，可是下一句馬上違背了這樣的語境，利用悖論在沉重、壓抑的語境中制造了些戲謔、諷刺的意味，使該節詩在矛盾、沖突中充滿了張力。最后一句“一個封建社會擱淺在資本主義的歷史里”這是觸目驚心的歷史事實，意在在批判社會、嘲諷政治。

第七節詩，“扁舟”、“碧江”、“晚霞”、“炊煙”、“良辰”、“美景”、“飲酒”，這些意象又勾勒出古典詩歌的意境，象征著灑脫飄逸的生活方式。泛舟江上，在模糊的景致中，飲酒賞景，“你一杯來我一盅”這樣超脫的意境與前一節詩風格迥異。

第八節詩，“饗宴五月的晚餐”，這“晚餐”猶如耶穌死前最后的晚餐，而“炮火”、“敵視”意味著緊急的形勢。盡管有著死亡的威脅，而“我”卻要“交換著敵視”、“大聲談笑”，因為我有著崇高的信仰，有著對“五月的自由”的不懈追求，我能大義凜然、傲然從容地面對這一切，因為“我要在你們之上，做一個主人”。可是宣判死亡的時刻快到了——“提審的鐘聲敲過了十二點”，而“我的懷里”藏著一些黑暗的東西，這“黑色的小東西”隱喻著“我”的復仇與反叛。“流氓”、“騙子”、“匪棍”，這些邪惡、“混亂”的人群，“我們一起”游行反抗。

第九節詩，“鐵拐李”、“丑陋乞丐”、“仙人”，這些斑駁的意象組合在一起，具有反諷的意味。接下來的幾句詩，將厭世和羽化登仙的主題引出，使該節詩的意義十分含混，似乎是在警世又似乎是看破紅塵，有些無厘頭卻又意味深長，留給讀者無盡想象……

在運用文本細讀法分節解讀完這九節詩后，我們需要整體把握一下這整首詩，《五月》確實是交織著多層意義和關系的極其復雜的組合體。舊詩與新詩的相互穿插在結構上形成強烈的對比效果，這是顯而易見的。首先從語感上由古詩的舒緩遷徐到現代詩的急迫、激烈的過渡強烈地感受到兩個不同的詩的世界；其次從形式上，古詩定字定行的整傷渾然與現代詩長短不齊、字行不定的混亂失衡也造成了很強的反差對比；然后在內容上，五段古詩可說是對中國幾千年詩歌史一個戲仿式的縮寫，中國古詩中比較常見的幾個主題，如游子懷鄉，閨人怨別；人生無常，及時行樂；感嘆人生易逝，節序如流；向往得道成仙，厭世棄塵等等，都在這幾首戲仿之作中得到呈現。而現代詩的內容卻是充斥著尖銳、鋒利，現代的意象展示著充滿陰謀、暴力、荒誕的世界。如果說古詩代表著理想主義，現代詩則代表著現實主義。他們的并置是“借兩者的并置，在兩種世界觀中制造張力，從而令人注意現在的特殊性，對普遍接納的信念提出質疑”。[2] 然而，古詩與現代詩之間各成系統，看似互不相關，似乎割裂了全詩主題的統一性，卻又似斷若連，兩者相互對照， 而且敘事和抒情手法的對照及時空轉換中的情緒對照，形成奇妙的反襯對比，蘊味無窮，形成了很強的張力。[3]全詩在經過一系列的調和、轉換，各種異質性、沖突性力量在最后達成和解，形成平衡的狀態。于是，一個富有張力而又復雜統一的有機整體就此形成。

參考文獻：

[1]熊權.穆旦詩歌與西方反諷詩學——對詩歌語言的悖論修辭、戲擬和語境的分析[J].河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0（6）。

[2]梁秉鈞：穆旦與現代的“我”[M].江蘇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

[3]馮金紅.穆旦詩《五月》分析兼論穆旦詩思[J].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1995（2）。

（作者單位：暨南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