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禮老師

晚飯后，幾個留校的新老師散坐在辦公樓前的水池旁納涼閑聊，都是校友，彼此熟悉，說話也就無大顧忌。在三四個人中華禮說話最有分量，華禮，夏縣漢家莊人，自幼聰慧，十七歲考入夏縣師范學校，因處事穩重，為人老成，深得老師喜愛同學敬重華禮。臨近畢業時光榮地入了黨。畢業時，正趕上學校升格，各部門缺少人手，經班主任推薦留校做了團委干事。正說話間，二年級的仇國棟朝這邊走來，此時，畢業班的學生都各自回家或到工作單位報到了，低年級的學生期終考試也結束了，除了總結再沒什么事，就等著放假了。仇國棟長得矮且瘦，上身穿一件藍色短體恤，下身一條灰短褲，腳下一雙涼拖鞋，露在外面的胳膊腿仿佛四根黑黑的炭火棍。走近前來向他們幾個招呼：你們吃了？華禮輕聲道：我們的國家棟梁來了。李杰接著華禮的話頭笑著調侃：還國棟呢，你說你這樣怎么能成國家棟梁？真是給社會主義丟臉，還姓這么個姓，姓個什么不好，偏要姓仇。仇國棟訕訕地說：沒法，祖宗就姓這個姓。華禮道：你看人姓李的多厲害，從古到今，帝王將相，各行各業，名人輩出。就說老輩吧，皇帝有李世民、李隆基，大將有李廣、李牧，醫學家有李時珍，水利家有李冰父子，還有哲學家老子，農民領袖李自成。當代吧，李大釗、李鵬、李雙江、李谷一，那就更多了，我們校長都姓李，李姓可是國姓，那叫一個牛。李杰順著華禮道：華姓有神醫華佗，有大將華雄，還有國家主席華國鋒，也是國姓。仇姓有什么？我估計你老輩是犯了法，讓皇帝賜了這么個惡毒的姓。仇國棟臉上很掛不住，怯怯地說：華佗讓曹操殺了，華雄讓關羽宰了，華國鋒本來不姓華，姓李的還有李林甫。華禮收起笑，正色道：不姓華卻改姓華，更說明華姓好了，可沒有誰改姓仇，更沒有國家主席姓仇。仇國棟本來對自己的姓氏多有忌諱，現在兩位師兄老師這么說，更感覺心里沒了底氣，原本想過來搭話，只好借口去廁所，悻悻地離開。望著仇國棟的背影，華禮頗有感觸地說：姓氏就是個標簽，上天注定的，無論好壞，一輩子也揭不掉。

新學期開學后，華禮負責學生的思想工作，一次檢查學生紀律的時候發現一對男女學生在操場邊親密交談，看情形是一對小戀人。華禮就把兩學生叫進團委辦公室，厲聲呵問男學生：學校禁止學生談戀愛，你不知道？不料想那男學生反唇相問：不讓學生談戀愛，你還跟學生談？一句話把華禮噎得漲紅了臉，咬牙切齒握緊拳頭，打不是，罵也不是，多虧團委書記有威望，教訓男學生：老師是對你們負責，怎么能頂撞老師？不想畢業是吧？一句話把學生鎮住了。

這事很快在學生中傳開，華禮沒法在團委干了，團委書記就向校長進言，讓華禮到學校辦公室當了文書。文書工作就是負責公文的收發，兼為校長辦公室打掃衛生，華禮很認真，每天早早地就給校長燒好茶水，下午下班后，等把校長送走了，再把校長辦公室打掃一遍。勤快的華禮讓校長很是喜歡，校長就把辦公室鑰匙給了他一把，任由他去收拾。大雨的時候，華禮送校長上車回家，他一手打著傘，一手拉著校長的胳膊，兩人共用一傘一直把校長送到車旁，然后用腋窩夾著傘，騰出手來打開車門，再罩著車門頂把校長護進車里，待校長坐穩，弓腰把車門合上，一直目送校長的坐駕馳進雨霧中。

那時，校長與幾個副校長不睦，教職工也對校長的獨斷專行頗有意見，校長以創收為名，聘用校外閑散人員入校當校辦企業的廠長、經理，并給予住房、高福利等待遇，大會上，校長說：老師是人人都可以當的，廠長、經理卻不是人人都能干的。這話讓老師們恨得牙根癢，私下紛紛議論，一時間，校園內人心混亂。夜間，有人貼出了揭發校長的小字報，校長的家門也被人潑了糞水。校長問華禮的看法，華禮說：下級服從上級，個人服從組織，這是黨的原則，他們這樣做明顯是錯誤的。校長聽了很是受用，不久，校長任命華禮為辦公室副主任，華禮成了人事局注冊的副科級干部。

校長很快因為貪腐等問題調離學校，幾個副校長也因為年齡的原因提前退休。老師們在一起講起這段事時，認為華禮不分黑白，華禮說：我就是為校長服務的，校長就是黨，黨員就要跟黨保持一致嘛。

學校領導班子散架了。政府負責城建的副市長就任校長，新校長辦公室的一切事務仍由華禮處理，新校長對華禮很欣賞，幾年的文書工作也讓華禮的寫作水平有了很大提高。

2003年，非典疫情來勢洶洶，全校上下戒備森嚴。非典疫情結束后，校長提議在全校舉辦一次慰問慶祝活動，華禮自告奮勇閉門七天創作了一首集體朗誦詩，親送校長過目定稿。演出當晚，市委、市政府五大班子成員及各大局的領導幾乎悉數應邀出席觀看，突然的開禁讓受了一個多月“軟禁”的學生們情緒異常高昂興奮，加上那么多領導在場，現場掌聲此起彼伏經久不息。最后一個項目是全體教師集體朗誦，老師們身著正裝，排成四列站在鎂光燈下，華禮在隊伍中間，看到校長抱著胳膊，微瞇著眼朝他微笑。當朗讀到“面對SARS，茍利國校長拍案而起，一聲令下：全校戒嚴，確保安全！茍利國校長的話義薄云天，氣沖霄漢！”時，他瞥見校長正與右邊的市委書記低頭交談，神色甚是得意。

華禮作為校長信任的紅人，對老師們一點不擺譜，不管跟誰見了面，總是和氣地打招呼，老師們都感覺他很親切。

隨著學校招生規模的擴大，老師們的工作量從原來的平均每周八節課一下子提到十六節，壓力大，老師們的情緒很不穩，有門路的就轉到別的單位，沒門路的只好忍氣吞聲，校長提議讓學校的心理教研室主任給大家做個心理輔導，緩解大家的緊張情緒。心理主任講座的時候就給老師們講釋放不滿情緒的方法：上課前哈哈大笑，笑過后，臉部肌肉和心情就會一起放松。完了，主任說：我們現在就可以試試，我先笑，大家跟著。說著，嘴角一裂，哈哈哈笑起來，主任的笑聲經由擴音機傳送，充斥了整個禮堂，底下卻沒人響應。靜了片刻，坐在前排的華禮哈哈哈笑起來，學校禮堂前低后高，他的笑聲在后面的老師聽起來，仿佛從地底發出來的，跟主任的聲音形成鮮明對比，瞬間，禮堂里爆發出一陣哄笑。

這事后，學校里傳出風聲，說是華禮要升辦公室主任了。正當大家以為他前途無量的時候，他卻意外地被車撞死。事情發生在一個深夜，酒后從練歌城出來的華禮拒絕朋友車送，獨自一人回家，走到住所附近，被一輛飛奔的轎車從身后碾過，瞬間血肉模糊，肇事車輛迅速逃逸，當人們發現他時，早已氣絕身亡，尸身冰涼。

老師們都到殯儀館為華禮送行，人人的臉上都顯著悲戚。華禮在學校一干二十年，從一名普通干事做到辦公室副主任，一生中雖沒有驚天動地可歌可泣的壯舉，卻也沒有什么讓人鄙夷的勾當，一生中沒有得罪一個人。大家都為突然失去一位好同事、好朋友傷心難過。那段時間，校園里籠罩著一股不祥的氣氛，空氣中也好像彌漫著腐尸的味道，大家見面也一般不說話，偶爾交談起來，便會低低地嘆息：唉，這么好的一個人，怎么就死了呢？怎么說死就死了呢？

呂孟軍：二十三歲從教，業余愛好交友、寫作、旅游、運動四件事，現為文登師范學校兼職宣傳科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