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丫的舞蹈系列詩

丫丫，原名陸燕姜，作品發表于《人民文學》、《人民日報》、《作品》、《時代文學》、《詩選刊》等國內外刊物。入選多種詩歌選本。曾獲《人民文學》詩歌獎，《時代文學》“中國十佳詩人”獎、《西北軍事文學》2011年度優秀詩人獎、2012年度圓桌新人獎等多個獎項。與香港詩歌協會合編潮港兩地詩歌合集《大海在其南》。

砂壺

我已體無完膚。親人

你在哪里

暢飲之前，你要明白我的身份

我腹中裝的是毒藥還是蜂蜜

親人，你在哪里

離胚的疼痛一如我的重生

舉杯的造物主慶祝著勝利

親人，你在哪里

在廢墟的碎片里

請不要叫出我完整的乳名

靜物在舞蹈

一經說出，她的存在變得可疑

靈魂變得毫無生機

她是黑暗中被隔離的符號

有毒。渾身散發罌粟氣味

不過是尋找一雙可靠的眼睛

不過是器質性的脹痛

不過是毒癮一時發作

——極端表達。器官的痙攣

做妖，也只是做人的一部分

妖也有妖德

我獨舞。“從不為活著的人鼓掌”

舊鎖頭

我不想多費筆墨來描述她的蒼老和孤獨

我不忍！不忍撕開她緊鎖的身世

一如母親撕開我身上緊裹的胎衣

——哦，這血債的淵源

她前后轉給三戶人家為女

生有六女三子。養有四女二子

現有三女二子。老寡婦

她每天守宅掃地

逢年過節

不忘別上金色的如意發夾

用白發油將頭發抹得亮堂堂的

干棗般的笑容因此看上去明亮一些

她是我外婆

中國農村婦女

生于1929年

陶罐

你信不信

她是無底的——

沒有過去，沒有痛苦，沒有隱瞞的回憶

他們用懷疑的眼光當線描筆

為她描繪出身世、性情、存在的意義、可能發生的愛情

嘿，這無辜的家伙！她張開嘴

比在火爐中誕生那一刻更熾熱。她說什么

都沒有聲音。

她越解釋越快，越說越焦急

在這偌大的空間里

除了浩蕩的“白色沉默”

再也聽不到一點人聲的回響

門牌

寄掛在歷史的大門上方

她像一朵枯木上無意長出的黑木耳

傾聽著人來人往

這塊別在回憶前胸的胸章

有著鐵銹氣味的笑容

她皺巴巴的眼神，垂直于晚暮

“我已原諒了生活，放下金屬的姿態。

那么好，當一場場風雨再次來臨......”

她拉長耳朵，專注地聽

總是這樣。每次。

——這是誰的腳步聲

“這個時代沒有賊。有的只是陌生人”

她安慰著自己，以減速臉上斑跡的沉淀

用敞亮的心，迎接最接近的那片陽光

煙灰缸

是時候反省反省了。

為什么我總是等不到愛情

我只為等待死亡而生

等待傷害而生

只為迎接一塊塊火紅的烙鐵而敞開胸襟

請相信我說的都是真的——

我并不孤獨

為了便于你的到來

我只開大門。關閉了所有窗戶

你不必爬窗進來。想爬也沒機會了

喂喂喂，該扔掉了！

被點燃屁股的寂寞就要燙到你的手指

還不快快放下？你這近似雕塑的混賬

要知道，置之不理正是最大的傷害

來。摁滅所有的火花——

傷害我！用盡你最后一口氣

花瓶

她旋出了畫面

晃動的裙擺已經喝醉

骨瓷的心，說碎就碎

她顛顛撞撞。沖出一片火光的注視

脫不去的宿命

讓她的美，如此殘忍

畫布蒼茫。她卻能輕易逃逸

被隔絕在“虛為擺設”的風聲之外

這沉痛的流亡者

找不到，回家的路

錘

我終于確定了

這重力，來自我自身

滴滴答答的心跳，趕走

一個又一個影子

這空拍的苦役

鹽粒一顆顆從秒針的縫隙剝落

沒有淚水，沒有臉龐

直接的咸質固體

掉。往下——掉落——

在被求真的欲望囚禁之前

我的面龐，一直住在隔壁

我的影子，一直隔著軀體

好了。該是愛上這玩味的時候了

這真實多好

這暴力多好

這殘酷多好

這發燙的鐵質重擊，多好

跳上生活慣性的鏈條，我是

渴望脫落的一環

晃擺的錘

冷不丁，便將人掄向高空

梳

醒來，桃木梳子發了芽

那么多向上的手指

閃著綠色的光

寂靜暗藏暴力

生花的斧頭泄漏了光陰

劈開柴木，滲出真相的銹水

這真叫人危言聳聽

空氣生銹，灰塵生銹，日影生銹

綁在時代的大樹下安靜吃草的馬匹

吃著吃著，變成斑駁的鐵馬

“媽媽，媽媽......”

抬起頭，母親正為我扎辮子

我坐在童年的板凳上

她拿著梳子的手，已銹跡斑斑

四周的光，耀眼得不成樣子

誓

那些腫脹的漢字

一脫口，便成灰燼

一場裸誦

總是從清晨深處開始

倒退，回憶

今天的明天是昨天

裸——誦——讓句點純粹

讓生活，原形畢露

在時光面前，我隨意說出的每一句話

都保持著絕望的姿勢——

與你在一起

與誓言在一起

而誓言

總是與死亡在一起

詩觀：一首有彈性的詩，必須允許不同層次的讀者找到與他（她）相對應的呼吸高度。高蹈的，狹隘的，夢囈般的，不切實際的，向來都是詩歌的大敵。詩歌必須具有時代感。所有拋棄詩人所生存的時代的詩寫都是扯談！詩歌中的每一個詞，每一個字，是我瞟給讀者的眼神，如果讀者能夠意會，那當然最好，我愿意和他（她）一同探索這個世界。如果讀者無法意會，甚至誤讀，那也沒有關系。多解性，多層性，空間感，是一首好詩最基本的魔力。解構、重建、呈現、反觀漢語字詞，讓它們在我“私有”的節奏中閃現、裂變、碰撞、組合，甚至相互質疑和瓦解，最終被我的思想鉚定，它便獨成一個個性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