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房子拆遷,宋建國只帶走一根鞭子。鞭子是年輕時趕馬車用的,擱置多年,但是整體完整。鞭桿是彈性極佳的江南竹,一米多長。腦中風前,宋建國用清漆將它涂得黃澄澄、亮晶晶、滑溜溜的,陽光下看了,仿佛玉器一般。鞭條是馬蘭扣編織在一起的六根細豬皮,總共三段,用兩根更細的豬皮連在一起,人站在或坐在馬車上,鞭桿舉起來,“唰”地一甩,鞭條在空中劃出閃亮的弧線,仿佛要把陽光劈碎一般,緊接著就是“叭”的一聲脆響。不明白的人以為脆響是鞭條發出的,宋建國卻知道,脆響來自鞭梢。鞭梢一尺多長,一頭大拇指粗,一頭小拇指細,大拇指粗的一端有個方孔,鞭條從方孔鉆過來,回身打一個結,與鞭梢緊緊連在一起。鞭梢是鞭子的“精氣神”,鞭子的好壞,“叭”的一聲是否響亮,全在鞭梢,因此鞭梢的皮子非常講究,用的是上等的細牛皮。
通常,鞭桿的頂端拴著一朵紅纓子,毛茸茸的,花一般散開,離老遠,就映入人的眼簾。據說紅纓子是星星血染的,日曬不掉色,雨淋不掉色,永遠保持火一般的鮮紅。宋建國記得他的鞭子一直拴著一朵紅纓子,可是從臥房往外拿的時候,紅纓子卻不見了,床上床下,屋里屋外都沒找到。宋建國抱著鞭子嗚嗚啦啦說話,腦中風后遺病,說了半天,沒說清楚一個字,反而口水流了一下巴。紅纓子不知什么時候,也許在老房子被寫一個拆字,拆字外面還劃了一個圓圈的時候,突然消失不見了。
宋建國坐在一只木頭箱子上,像坐在馬車上那樣,微微駝著背,一只腳壓在一條腿下面,那條腿帶著一道彎,耷拉到地上。鞭子抱在懷里,鞭桿筆直插進陽光里,鞭條垂成一條直線,鞭梢在地上圈成“S”形。
宋修鐵正往汽車上搬東西,在宋建國身邊來來回回走了十幾趟。這一趟,他懷里抱著一只臺式電風扇。電風扇的葉子頂著他的下巴,他將臉偏到一旁,眼睛斜著看東西,這一斜,視線就落到宋建國身上。他仿佛第一次看到宋建國,嘴里“咦”了一聲,抱著電風扇盯著宋建國看了半天,放下電風扇,拍拍手說:“爸,家里那么多東西,拿什么不好,偏偏拿這根鞭子。”
宋修鐵近身拽那根鞭子。這個時候,太陽一下子烈了,明晃晃地曬在宋修鐵的禿頭上,曬出了一頭油汗,宋修鐵一邊拽,一邊說:“什么都該帶,就不該帶這根鞭子。”
宋建國雙手把著鞭桿,頭往下勾,腰往里彎,又嗚嗚啦啦地說話。眼見得宋修鐵要將鞭子拽出來,宋建國一低頭,咬了宋修鐵一口。
宋修鐵“呀”的一聲,向后一跳,說:“爸,你怎么咬人?狗才咬人呢。”
宋修路從屋里出來,手里拿著幾把雨傘。這傘準備賣掉的。宋修路一把一把撐起來,察看里面是否夾著寶貝。看到宋建國的可憐相,宋修路說:“別管了,盡著他吧,愿意拿什么就拿什么。”
宋建國嘴不好用,耳朵卻好使,點點頭,沖宋修路翹起大拇指,又是嗚嗚啦啦說話。宋修鐵重新抱起電風扇,說:“咱爸嘴不利索了,話倒多起來了。”
宋修路將撐起的傘一把一把收起來,說:“我聽得明白,爸是說,跟著修路住就對了。是不是這個意思?爸。”
宋建國咧嘴一笑,口水又流出來,亮晶晶的,掛在嘴邊。他將鞭子從懷里拿出來,手一伸,一舉,鞭桿直直立起來IaSQ01e5dZAwGPjorvvYdQ==,中了風一般一顫一顫的。宋建國的手從右向左劃動,眼見得鞭子要甩起來了,宋修鐵“呀”地大叫,跑到墻角,喊:“不能甩,鞭子能抽死人。”
宋修路丟下傘,撲過去,將鞭子抓在手里。宋建國抬頭看他,咧嘴嘿嘿一笑,小孩子找到大人似的,手一松,鞭子落進宋修路手里。
宋修鐵又喊:“叫他甩。吃飯都夾不住菜,還甩鞭子!”
宋建國的東西丟的丟、賣的賣,最后裝了不到半車廂。收拾妥當,司機坐進駕駛室,宋修路、宋修鐵拉開車門,等宋建國上車。宋建國雖然說話不清楚,吃飯夾不住菜,走路卻沒有問題。他站起身,走到車門邊,抬起右腿,邁一步,邁不上汽車,再邁一步,邁不上汽車,又邁了一步,還是邁不上汽車。
宋修鐵急了,說:“爸,您平常走路挺利索的,今天怎么了?”
宋修路說:“別催爸,爸在村里住了一輩子,今天要搬出去,這一步不好邁呀。”
宋建國一屁股坐到地上,張開嘴,哇哇哭起來,眼淚、鼻涕、口水抹了一臉。宋修鐵、宋修路一個皺著眉頭,一個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司機等得不耐煩,又不好意思催,伸手擰開音響,音樂一下子飄出來,“其實不想走,其實我想留,留下來陪你度過春夏秋冬……”
汽車進城,沿鐵路線西行,左拐,穿過居民區,面前赫然一個鐵路橋洞,橋洞上方一趟客車通過,面無表情的旅客靠在車窗邊上,仿佛夢魘,伴隨著“咣當”聲,一晃而過。鐵路橋洞黑暗狹長,中間還拐了一個彎,洞內兩側擺著大小不一的磚頭、石塊,方便雨天積水時行人通過。汽車進出洞必須緩慢行駛,稍微不小心,就會壓上磚頭、石塊,然后“噗”的一聲撞到洞壁上。司機先目測橋洞的高度、寬度,確定汽車可以通行,才小心翼翼地駛進橋洞。拐彎處,司機打開車燈,眼見得到洞口了,一個男人騎輛電動車不知從什么地方鉆了出來,司機慌忙剎車,男子車把一扭,摔倒地上。
司機、宋修鐵、宋修路從汽車上下來,見男人躺在地上,抱著腿、咧著嘴,卻不出聲。宋修鐵看了兩眼,抱著胳膊冷笑。宋修路蹲下身問:“傷到哪里了?去醫院看看,好不好?”
司機扎煞著手,四下亂瞧,嚷:“我沒撞到你,沒撞到你。”四下里沒有一個外人,司機的表情卻仿佛面對成百上千的觀眾。
男人這才叫出聲來,眼淚緊跟著流出來,說:“動不了了,動不了了,腿摔斷了。”
雖然這么說,男人卻手撐地,試圖站起來,雖是很艱難的樣子,最終還是站了起來。他身子斜著,仿佛即將歪到河里的柳樹,一點點根扎進泥土里,就那樣牽著絆著,沒有歪進河里。男人撩起衣服,摸摸肋條骨,說“腿沒斷,可是有傷。肚子、肋骨、后背,全身沒有不疼的地方……”
這個時候,突然傳來一聲脆響。宋修鐵、宋修路、司機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哆嗦。他們本來感受到其它聲音的存在的。遠處馬路上汽車行駛的聲音,頭頂電線“嗞嗞”的聲音,居民區內女人說話的聲音,前方狗叫的聲音,還有彈棉花的男人將尼龍線一條一條繃緊的聲音,各種各樣的聲音交織在一起,如同千萬只蜜蜂關在密封的容器內,擠著、壓著、撞著,發出“嗡嗡”的回聲。這一聲脆響,將所有的聲音擊碎了,仿佛大片玻璃,“嘩”的一聲四分五裂,奇形怪狀的碎片落到地上,反射著陽光,刺得人的眼睛生疼。宋修鐵、宋修路、司機一起回頭,看到宋建國站在陽光里,高高舉著鞭子。宋建國的兩手一齊用力,手臂從右方劃向左方,鞭條長長甩起來,甩得速度太快了,根本看不清鞭條在空中的形狀,如同什么東西被硬生生地撕裂了,“叭”的一聲脆響,劈天蓋地地涌了出來。
男人“啊”地大叫,扶起電動車,一扭車把,跑得無影無蹤。
宋建國舉著鞭子,嗚嗚啦啦地說話,仍然一句沒說清,仍然口水流了一下巴。宋修鐵身子向后一縮,手捂著腦袋,說:“爸,你怎么亂抽鞭子?這鞭子,這鞭子,抽不好會抽死人的。”
汽車重新啟動,鉆出橋洞,繼續沿鐵路線西行,十幾分鐘后,停在一排宿舍樓前面。宿舍樓年代久遠,樣式老舊,所有房間都在南側,北側是長長的樓道,樓道是敞開式的,沒有窗戶,沒有欄桿,只有半人高的花墻。花墻是紅磚壘的,因為挨著鐵路線,土漫煙飛,每塊磚上都蒙著厚厚的灰塵,有的人家花墻處搭一塊厚塑料布,塑料布前擋塊鐵皮,鐵皮前放一只爐子,早晨或是停晚,點了爐子燒水。這樣的房子,曾經也是搶手貨,宋修路給單位領導送了禮,才分了個二室一廳,兩室朝陽,廳小得可憐,僅容一人轉身。房子分下來時,宋建國還沒有中風,宋建國還在村子里做地道的農民,他很高興自己的小兒子做了鐵路工人,并且在鐵路邊分了一套房子,從此可以每天看到火車、看到鐵路。宋建國的姥姥家挨著鐵路,鐵路剛剛開通時,媽媽帶他去看火車,他很驚訝那么個龐然大物竟能順著兩道鐵跑得風一般快。媽媽問他對鐵路的印象,他說:“火車躺著跑得這么快,如果站起來,肯定跑得更快。”宋建國曾經的理想就是做一名鐵路工人,因此58年鐵路到村里招工時,他毫不猶豫地報了名,可惜一起報名的還有村會計的弟弟,因此村會計的弟弟做了鐵路工人,他依然在村里做農民,可是他做鐵路工人的心總不死,不僅給兩個兒子起名叫“修鐵路”,宋修路考中專時,他還要宋修路考鐵路中專。宋修路聽話,考上鐵路中專,畢業分配到鐵路,做了一名鐵路工人,并且分上一套位于鐵路邊的房子。那個時候,村會計的弟弟已經退休,他患了膽囊炎、糖尿病等等疾病,日日搬個小板凳坐在樹底下唉聲嘆氣。宋建國背著一袋小米,興高采烈地從村會計的弟弟面前經過,他進城,沿著鐵路線走到宿舍樓前,白花花的陽光下,一列綠色的火車正從樓前通過,宋建國放下小米,沖著火車大吼一聲。
宿舍樓看上去與幾年前沒有兩樣,兩樣的是宋建國,從前是它的客人,現在卻來居住。宋建國本想跟宋修鐵住的,宋修鐵在城里買了三室一廳,宋修鐵卻說房子在裝修,叫宋建國到這過渡一下,“保證住不長,爸,你放心,保證住不長。”宋修鐵這樣向他保證。
宋修路住在四樓,不用人扶,宋建國抱著鞭子一步一步爬到四樓。樓道上,大人、小孩抱著東西來來往往,撞到宋建國,抬頭看看他,也不說對不起。到家門口,宋修路打開門,指著東屋子說:“爸,才收拾好的。”東為上,西為下,老人都住東屋,這是祖上傳下來的規矩。宋建國進屋,不看擺設,先舉著鞭子比劃,宋修路伸手拿過鞭子,說:“早準備下地方了。”他將鞭子往墻角一插,鞭子穩穩立住,鞭條下垂,鞭梢耷拉到地上,恰似一件裝飾品。
宋修鐵說:“咦,怎么立起來了?”探身看到墻角嵌著一鐵環,鞭桿就插在鐵環里面。
司機在樓下按喇叭,要宋修鐵、宋修路下去搬東西。宋修鐵下樓搬了一趟,又下樓搬了一趟,不見宋修路動彈,心下氣惱,大喊:“你要累死我不成。”
宋修路這才出來,手里拿著一樣東西,蛇一樣盤在手腕上,東西的“把”握在手心里,蛇頭一般,吐著紅色的信子。
宋修路說:“我在給爸爸看東西。”
他的手一抖,那件東西“嘩”的一聲從手腕上脫下來,垂到地上,竟是長長的一條。宋修鐵往后一跳,仿佛那東西會咬他一樣,宋修鐵問:“這是什么?這是什么?”
“麒麟鞭。”
“麒麟鞭?又是鞭子?跟爸爸一樣,整天搗騰鞭子,走到哪,也扒不了這身農民皮。”
2
早上,宋建國站在樓道上看火車。這段時間,總共有三趟火車通過,第一趟是從東往西的綠皮車,綠色火車頭拉著一長串長方形盒子彎彎曲曲過來,到樓跟前,“嗚”的一聲長鳴,彎彎曲曲地離開。第二趟是從西往東的貨車,依然是綠色火車頭拉著一長串黑色帶蓋子的、不帶蓋子的、平板的貨車咣咣當當過來,又是“嗚”的長鳴一聲,咣咣當當過去。第三趟是從西往東的雙層紅皮車,火車頭還是綠色的,拉著堆滿小窗戶的紅色車廂“噌噌”過來,“嗚”的一聲,噌噌過去。三趟火車過去,宿舍樓醒了過來,開門聲、男女說話聲、起床聲、孩子撒尿聲、菜倒進油鍋里的“嗞嗞”聲從四面八方涌進樓道,又從花墻上方散發到空氣里。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青色。鐵路旁邊停了一夜的出租車消失了蹤影,一個男人彎著腰,騎著自行車從原本停出租車的地方經過,車把掛著白色的豆漿和金黃色的油條。隔壁退了休的老鐵路職工在花墻前點燃爐子,白煙冒出來,從東端飄到西端,又折回來,漫滿整個樓道,樓道里像鋪滿云彩一般。老鐵路職工一邊將水壺放到爐子上,一邊跟宋建國說話:“火車聲有區別的。火車頭叫得輕松的是拉人的客車,叫得吃力的是拉貨的貨車。火車皮子壓在鋼軌上發出“咣當咣當”聲音的是貨車,‘唰唰——咣當’的是客車。時間長了,就聽出來了。”宋建國手里握著鞭子,他舉著鞭子比劃,嗚嗚啦啦地說話,“昨夜沒睡好,六點到十一點過了十一趟火車,房子離火車道太近,感覺火車要壓到床上來。”老鐵路職工聽不懂,瞪眼看看他,自顧自說下去,“你干嘛拿著鞭子,這火車可不怕鞭子,叫火車跑的不是馬是人,馬怕鞭子,人不怕鞭子。對了,中國鐵路跑第一趟火車的時候是馬拉著跑的,那時開火車的人肯定拿著鞭子……”宋建國手舉起來,樓道太矮,鞭子頂了房頂,施展不開,宋建國將鞭子伸到花墻外邊,兩手從右向左劃動,一抖一甩,空中仿佛劃過一道閃電,緊接著“叭”的一聲脆響。
遠遠地,鐵路線的盡頭響起火車頭的嘶鳴。
時間有了一剎那的靜止,宿舍樓里的人仿佛定格一般,停止各自的動作,用異樣的目光看著宋建國。幾秒鐘過去,幾個孩子跑過來摸宋建國的鞭子。宋建國手舉起來,孩子又一哄而散,有個孩子邊跑邊摸腦袋,說:“刺激,刺激,真刺激。”
宋建國拿著鞭子回到房間,不明白自己為何好端端變成叫孩子感到“刺激”的怪人,難道在城市拿鞭子是件令人詫異的事情。宋建國坐在床上,摸著光滑如玉的鞭桿,想起年輕時趕馬車的情景,他坐在馬車幫上,面前是兩匹汗涔涔的大青馬,身后是垛得高高的麥子或是玉米,有時候麥子、玉米上面趴著一個身體滾圓、滿臉冒汗的婦女。宋建國鞭子揚起來,隨著“叭”的一聲脆響,嘴里“嘚、駕”高喊一聲,大青馬小跑起來,屁股上的肉一顫一顫的,像極了粉嘟嘟、牡丹花一般開得正艷的……弄得人的心尖也跟著一顫一顫的。按照工廠的說法,宋建國屬于技術工種,地位比村里其他人高。村子總共四個生產隊,一個生產隊一輛馬車,拉莊稼、拉磚石、拉糞,甚至娶媳婦時馬車上鋪一床大紅被子,把嬌滴滴的、一掐出水的新娘拉回村里,靠得全是這輛馬車和趕馬車的人。每到麥收或秋收時節,黃澄澄的麥子地里,青幽幽的玉米地頭,男人、女人將捆好的麥子、掰下的玉米棒子裝到馬車上。宋建國鞭子揚起來,那麥子、玉米跟著他駛過長滿青草的土路,穿過流著河水的石橋,經過枝頭綴滿果實的蘋果園,細土飛場,馬蹄踏香,一片歡喜來到場院。場院被平整得如同鏡面一般,只等著糧食鋪上去,只等著明燦燦的陽光曬到糧食上,曬出麥香,曬出玉米香,曬出大地香。等在場院里的人,將麥子與玉米卸下來,攤開來,攤開來,一直向東、向西、向南,似乎要連到山邊的云彩上去……農閑時節,村子舉辦趕馬車大賽,四輛馬車一字形排開,面前是石灰劃出的跑道,遠處豎著一面銅鑼,銅鑼旁邊擱著鑼槌,鑼槌包著大紅綢子布,風吹過去,綢子布揚起來,如同點起一簇火焰。宋建國的馬車在最東邊,車身、車幫、車轱轆刷得干干凈凈,兩匹大青馬也洗得干干凈凈。大青馬的腦袋上掛著鮮艷的紅纓子,隨著馬頭晃動,紅纓子一跳一跳地,也像點起一簇火焰。村黨支部書記吹響哨子,宋建國揚起鞭子,“叭”地一甩,大青馬頭一揚,拉著馬車向前沖去。眼見得大銅鑼近了,宋建國一個剎車,又一甩鞭子,“啪”的一聲,大青馬掉頭轉彎,宋建國抓到鑼槌,“咚、咚”,銅鑼敲響了。鑼槌上的紅綢飄起來了,此時不像火焰,好像是紅旗了。比賽并沒有結束,村黨支部書記領著村長、會計查看跑道,判斷車輪是否壓到跑道上,如果壓了跑道,分數清零。如果沒壓跑道,第一名則是宋建國。宋建國每次都是第一名,獎品是金黃色的銅鈴鐺,銅鈴鐺拴到大青馬的脖子底下,一走便“叮當叮當”響個不停。村子南邊有座高山,春夏秋冬,山體被各種各樣的樹木覆蓋,宋建國趕著馬車走在山下,一個轉彎,接著一個轉彎,“叮當叮當”的鈴聲傳來,山上干活、山下走路的人,不見馬車,已經知道宋建國來了。
“嗚”的一聲,又一趟火車“咣當咣當”通過。昨夜入睡前,宋建國還一趟一趟數火車,數得久了,便失去興趣。他感覺這火車就像河里的水,嘩啦啦地淌過來,嘩啦啦地淌過去,永遠沒有消止的時候。
宋建國探頭向窗外看看,樓道里人依然忙活著。已是上班、上學時間,可是樓道里的人沒有一點上班、上學的意思,他們將家里的東西一件一件搬出來,一件一件搬到樓下,宋建國想起來,他們昨天就在搬這些東西,他們搬的東西還撞到了他。看樣子,他們搬這些東西有一段時間了。宋建國看到破箱子、碎紙片、木頭盒子、配不上對的鞋子、破了邊的塑料盆子、燒得烏黑的鋁鍋堆積在樓道的各個角落。幾個拿著秤、提著編織袋的男人出現在樓道里,他們一邊走,一邊翻弄著這些東西,不長時間,破箱子、碎紙片、木頭盒子、配不上對的鞋子、破了邊的塑料盆子、燒得烏黑的鋁鍋消失了蹤影,再一會兒,那些忙忙活活的人一個接一個消失在樓梯口了。
宋建國不能夠相信眼前的景象,他覺得一切就像夢幻或者電影里的情形。他咬咬手指頭,手指頭是疼的,再咬,血就從指尖滲出來。宋建國甩甩手,來到樓道上,樓道里靜悄悄的,沒有人影,沒有聲音,就連風吹的聲音都沒有。宋建國好像來到一座空樓,好像來到一個無人的所在,他給宋修路打手機,嗚嗚啦啦地說話。宋修路自然聽不懂他說什么,宋修路只聽到火車“嗚”一聲長鳴,又“嗚”的一聲長鳴。可是宋修路猜得到宋建國在說什么,宋修路說:“爸,房子要拆遷,不是因為拆遷,我哥還不要你搬我家呢。”
3
吃完飯,宋修路將麒麟鞭拿出來,燈光下,一節一節展開看。屋外,“嗚”的一聲火車長鳴,然后就是“咣當咣當”車廂通過的聲音。不用看,宋修路就知道通過的是趟貨車,黑色的棚車,蒙著綠帆布的敞車,裝著木頭的平板車。軍運時期那些平板車還會運載坦克、汽車、大炮等軍需品。宋修路站在鐵道邊上,看著運載軍需品的貨車“咣當咣當”通過,心里涌起一陣又一陣莫名其妙的沖動。
麒麟鞭2米多長,鞭把長15公分,鑲著一塊硬牛皮,握在手里,暖暖的,無論怎樣用力都傷不到皮肉。鞭條長180公分,由從大到小、從粗到細的19個鐵鏈用圓環連接而成,鞭梢90公分,用紅尼龍線編成。鞭子甩起來時,鐵鏈帶動鞭梢呼呼生風,用力一甩,鞭梢振動,將空氣撕出一道裂口,發出“啪”的一聲脆響,石破天驚,比宋建國的鞭子不知響多少倍。
宋建國手里握著自己的鞭子。他現在吃飯的時候也要拿著鞭子。整棟樓只剩下他與宋修路兩個人,宋建國心里無依無靠的,惟有握著鞭子心里才感覺踏實。
宋建國用鞭桿打了宋修路一下,指著他的麒麟鞭,嗚嗚啦啦地說:“挺好的東西,用來打牲口的,現在卻用來打人。”
宋修路將麒麟鞭一節一節收到手心里,竟是小小的一團,鞭把后端的紅綢子布露出來,弄得屋里紅瑩瑩的,他說;“不是打人,是健身。我這后背,練了不到兩年,我這后背所有的關節都會動。”
宋修路脫下衣服,將后背轉向宋建國,兩只肩膀一聳一聳,脊椎骨的所有關節果真活動起來。
宋建國又打他一下,指指廚房,又指指電燈。意思是房建公司將水掐斷了,興許明天就會斷電。指指肚子,掐了水,得跑鐵路另一端上廁所,今天差點拉到褲子里去。又指指嘴,嘴唇干裂,頂著三個黃澄澄火泡。
宋修路咧嘴笑笑,拿著麒麟鞭來到樓道上,只剩下他們一戶人家的樓道清清冷冷的,風從花墻外吹過來,一張白紙飄到宋修路腳邊,宋修路一跳,踢了白紙一腳,嘟囔道:“鬧鬼不成?”
站在樓道里,黑壓壓的房屋向宋修路擠過來。房屋的主人都安身他處,有的住進鐵路分配的安置房,有的用拆遷款買了商品房。他們就像一群負心漢,搬走了再也沒有回來。空閑下來房屋卻如同癡情女子,依舊保留著他們的氣息,可是這些氣息,也隨著門的拆掉,窗戶的拆掉慢慢消散到空氣中了。空蕩蕩的窗框仿佛主人大張著的嘴巴,嘴巴里面應該有心呀肝呀肺呀腸子呀胰腺呀什么的,可是宋修路往里看看,只看到更加濃重的黑暗,這黑暗仿佛長了爪子,要將宋修路一把抓進去。宋修路深吸一口氣,揚起鞭子,耳邊掠過一陣疾風,他大喊一聲:“就是有鬼,也要把你們嚇跑。”“啪”的一聲,大紅色的鞭梢撕裂空氣,傳來驚心動魄的一聲脆響。宋建國站到門邊,扶著門框,顫悠悠地說了句:“你要死呀。”他一直吐字不清,可是這五個字卻說得清清楚楚。
博物館廣場,與宋修路一起練麒麟鞭的男女已經甩開鞭子,他們站在草地上,排成橢圓形,手起鞭揚,手收鞭落,“啪啪”的聲音此起彼伏,仿佛放鞭炮一般,圍觀的人群不時拍手叫好。一套鞭子耍下來,領隊下通知:星期天上午參加商貿大廈的開業典禮。
“開業典禮叫我們干什么?”
“PM2.5超標,市政府不叫放鞭炮,拿我們的鞭子當鞭炮使。”
星期天早晨,宋修路拿著麒麟鞭下樓,正碰上房建公司的兩名男子上樓。兩名男子為了叫宋修路搬走,不僅停了他家的水、電,偷偷換了他家的鎖,還打電話給宋修路單位的領導。宋修路一向老實,但是這次卻不老實了,他要領導給他他想要的錢,他說:“錢一到手,我馬上搬走。”領導氣得跺腳,沖著宋修路連喊三聲:“快走,快走,快走。”宋修路低下頭,想裝作不認識男子的樣子擦身過去,哪知男子伸手擋住他的路,說:“樓梯要拆了。”又說:“你看,鐵路上的施工設備都架好了。”
宋修路臉一擰,說:“我想要的錢給我,立馬搬走。”腰一貓,從男子胳膊底下鉆過去,回頭,看兩名男子上樓去了。宋修路擔心他們找宋建國,跑樹底下給宋建國打電話,未等按下號碼,就聽樓道里一聲脆響,緊接著一名男子尖叫:“大爺,這鞭子會抽死人啊。”
宋修路按了另外的號碼,說:“都是你出的主意,眼看頂不下去了,怎么辦?”
4
宋修鐵拿著一把剪刀準備剪小石頭的小雞雞。小石頭被他拎在半空,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他,不哭不掙扎也不害怕,仿佛奇怪和善可親的宋大爺為何變得如此兇惡。小石頭的媽媽,也就是劉秋風的老婆坐在沙發上漫不經心地說:“剪吧,剪吧,反正長大也是叫人操心的貨。”
一切完全出乎宋修鐵的意料,他想象中的情形不是這樣的,他想象中的情形是小石頭大喊大叫,眼淚、鼻涕、口水流了一臉,尿也順著褲腿流個不停。劉秋風的老婆抱著他的腿大哭大喊:“哥呀,哥呀,放我們一條活路,我這就給劉秋風打電話,叫那個該死的趕快回來。”
小石頭、劉秋風的老婆仿佛知道宋修鐵下不了狠心,所以他們波瀾不驚,面無表情地看著宋修鐵,劉秋風的老婆甚至翻了一下衣領,那衣領本來窩在衣服里面的,劉秋風的老婆一下子將它翻出來,還用手整理整齊。
宋修鐵的腦子嗡嗡亂響,出乎意料的一切令他方寸大亂,不知下一步如何進行。就是這個時候,宋修路的電話打進去,借著接電話的勁,宋修鐵放下剪刀,同時也放下小石頭。
宋修鐵對著手機,咬著牙跺著腳說:“不要管,不要管,我說了:這件事你不要管。”
小石頭與劉秋風的老婆瞪著眼看他,小石頭甚至將褲子又向下褪褪,小雞雞魚腸子似的露在外邊。
宋修鐵蹲下身,摸著禿頭,突然大哭起來,“挺好的兄弟,怎么說騙人就騙人?那是個小數嗎?100萬,我房子的拆遷款、我爸房子的拆遷款,說好拿去合伙掙錢,利息也給過的,怎么拿著跑了?100萬,那是個小數嗎?”
沒有人說話,小石頭與劉秋風的老婆仍然瞪著眼一動不動地看著他。這個家因為那個名叫劉秋風的男人拿著集資款,帶著一名歌廳小姐跑掉,失去了所有的生氣。小石頭與劉秋風的老婆與其說是人,不如說是與桌子、凳子、床、櫥子一樣的物體。
宋修鐵哭夠了,起身離開,院子里,劉秋風的父母在曬豆子,黃澄澄的豆子攤在地上如同攤了一地的黃金,宋修鐵想起老房子貼的對聯:父子一條心,黃土變成金。如今那副對聯連同老房子一起消失了,一條烏黑的高速公路即將從老房子身上穿過,如同一條冰冷的蛇將他與村子徹底隔離了。
宋修鐵惱怒起來,踢了一腳豆子,大聲喊:“曬干了,收拾好,待幾天,我來收。你家今年的糧食全歸我了。”
出村子是一塊玉米地,一條灰白色的水泥路嵌在中間,仿佛一把刀子,將成片的玉米齊唰唰劈成兩半。宋修鐵坐在路邊,看到海水一般的玉米葉子嘩啦啦地擺動,莊稼特有的氣息一層一層覆蓋過來,很快籠罩了他的全身。很快,他整個人籠罩在莊稼的氣息里。宋修鐵大口大口喘氣,他不記得自己多久沒有認真地看過莊稼了,不記得多久沒有坐在莊稼地邊了。他的生活離土地很遙遠了。可是他知道,莊稼曾經如同血液、汗水、眼淚一般蘊藏在他的身體里面。他曾經將綠得似乎要流出汁水的玉米秸抱在懷里,像抱著剛剛發育的少女或是豐滿無比的少婦。是的,他曾經在玉米地抱過女人,那個像小兔一樣發抖的女人就在懷里,而他的身子也在輕輕發抖。宋修鐵的心濕潤起來,抓起一把青草塞進嘴里,青草的氣息使他的眼淚也濕潤了。他輕輕嚼起來,嚼完了,又抓起一把塞進嘴里,直到碧綠色的汁水從嘴角流出來。路盡頭傳來“噗哧噗哧”的腳步聲,宋修鐵轉頭看到劉秋風的老婆一步一步走過來,她好像被宋修鐵打過一樣,低著頭彎著腰,眼睛從下往上看著宋修鐵。她說:“他家兄弟,有樣東西,給你吧。”
宋修鐵冷笑:“你家還有什么東西?”
“是沒有什么東西,”劉秋風的老婆說:“他不光拿了你的錢,還拿了別人的錢,家里值錢的東西都被人搶走了。那些東西呀,那些東西……”劉秋風的老婆拍著腿哭了兩聲,仍然低著頭彎著腰,鉆進玉米地里。宋修鐵嘴里嚼著青草跟在劉秋風的老婆后面,他們順著地垅往前走。宋修鐵想起少年時村里的一個女人在玉米地被人強奸了,她哭著喊著跑回家,村里的女人都去安慰她,男人則站在門口議論紛紛。少年的宋修鐵不知道強奸的含義,他聽著那些詞匯:光頭男人、黑衣服、腰帶,覺得驚恐一陣又一陣襲來,小小的身子瑟瑟發抖。現在,在這遼闊無邊的、沒有其他人的玉米地里,宋修鐵突然產生強奸劉秋風老婆的沖動,這個劉秋風,整天說:“咱們除了老婆沒換,別的都換了。咱們比親兄弟還親,親兄弟也沒有咱們親”的男人毫不猶豫地欺騙了他,他為什么不能用羞辱他老婆的方式報復他。可是,一個詞映進宋修鐵的腦袋,宋修鐵一下子軟下來,劉秋風已經與老婆離婚了,他帶著歌廳的小姐跑了,眼前這個女人已經不是他的老婆了。
走了十幾分鐘,一座用來看護莊稼的房子出現在眼前,房子后面是條彎彎曲曲的土路,通向更深的莊稼地里。劉秋風的老婆來到房子前,從口袋摸出一樣東西,擺弄了一陣,房門開了,陽光瀉進去,一輛蒙著灰塵的汽車仿佛一件寶物亮晶晶地映在陽光里面。
“開走吧。”劉秋風的老婆說:“你也是可憐人呢。”
開著汽車回到城里,宋修鐵感覺像做夢一般,一百萬元的拆遷款換來這輛十幾萬元的二手汽車,他真有一頭撞死的打算,可是想到有人連十幾萬都沒有弄到,心底又稍稍好受一些。宋修鐵一邊打開車一邊盤算,以后只能指望宋修路的房子了,鐵路改造勢在必行,宋修路的房子沒有不拆的道理,他一定要把握這個機會,弄上一大筆錢,將一百萬的損失補回來。
城市像以往一樣喧囂熱鬧,行人、車輛在馬路上糾纏不清,紅綠燈依次閃亮,推著平板車的小商販快步穿過路口,平板車上放著桃子、梨、葡萄還有蘋果。宋修鐵停在路口等綠燈,這個時候,只聽著“啪啪”的鞭炮聲劈天蓋地響起,宋修鐵循聲望去,不見鞭炮的青煙,只見路側的大廈前方扎著一個高高的臺子,十幾名身著紅衣紅褲、頭扎紅帶子的男女齊刷刷地甩動一根長條,不,他們有動作的,手腕抖動,長條甩出,“啪啪”脆響,手腕收回,長條甩到身側,一手抓住,團在手里,身子左轉,單手舉過頭頂,又是一甩,又“啪啪”脆響。
宋修鐵看得目瞪口呆,他在那些男女中間看到了宋修路,因為看到宋修路,他知道他們手中的長條叫做“麒麟鞭”,麒麟鞭,麒麟鞭,不就是一條鞭子嗎?一條破鞭子,趕馬車、拉莊稼用的破鞭子怎么堂而皇之出現在舞臺上,并且進行商演了?
接下來,更叫宋修鐵吃驚的一幕出現了,一輛馬車從他面前的路口駛過來,一位老者坐在馬車上,老者的手里同樣拿著一根鞭子,鞭桿的頂端嵌著一簇紅纓子,那紅纓子紅得呀,仿佛剛剛染上,仿佛剛剛被水淋濕了一般。老人趕著馬車“嘚嘚”地走著,仿佛走在無人的所在,仿佛走在寬闊的天地之間,走到臺子前方時,老者站起身,筆直地站在馬車上,他的手舉起來了,筆直的鞭子仿佛一桿旗幟舉在了空中,黃澄澄的鞭桿仿佛玉做成的一般。老者的手一揚,右手從左向右劃了一個圈,結實無比的鞭條劃了一個完美無比的圓,“啪”的一聲,驚天動地的脆響炸裂在空中。
天地之間出現片刻的安靜,所有的活動,所有的生物都靜止了,連紅綠燈都不閃爍了。但是只是那么短短的一剎那兒,短得叫人懷疑它是否存在過。馬車又“嘚嘚”跑起來,老者昂首挺胸地坐在馬車上,臺上的紅衣紅褲男女齊刷刷走下臺來,他們跟在馬車后面,他們跟著老者一起甩起了鞭子,“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城市中到處響著鞭子的聲音,他們一路向前,穿過廣場、穿過高樓、穿過工地,一直向前,前面不遠處,就是綠油油的、仿佛海洋一般波濤洶涌的莊稼地。
責任編輯:李 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