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山競賽？

4月6日下午，勃朗峰南側(cè)意大利山城庫瑪約，2013年度金冰鎬獎即將在此揭曉。為保證新聞記者們更好地準備消息，組委會和評委會在一個僅有媒體在場的通氣會上提前透露了本次獲獎名單。當評委會主席Stephen Venables對記者們說：去年的攀登精彩紛呈，各有千秋，難以取舍。最終決定，本屆金冰鎬獎授予全部的六次攀登。現(xiàn)場一片寂靜，記者們面面相覷，有人發(fā)聲，這不是玩笑吧？

確實不是英語中的虛擬語氣，不是Stephen在表達自己的愿望，評委們繼金冰鎬獎改革以來作了個最為大膽的決定。這一決定表達出了一些攀登者們多年的態(tài)度，攀登并非競賽。

自從金冰鎬獎誕生的20年里，爭議聲不絕于耳，即使是2009年改革之后。最關(guān)鍵在于，登山是一項運動，而非競技運動。不像田徑可以簡單地以速度或者距離評判，也不像體操跳水有評分標準，更不像球類具備對抗性。登山運動的對手只有兩個，一是自然，二是自己。以頂峰為目標，克服自然的高海拔，風暴，嚴寒，陡峭的地形等惡劣條件所帶來的困難，在依靠自身技術(shù)經(jīng)驗的同時也要戰(zhàn)勝在攀登中所承受的恐懼和疲勞。自然的千變?nèi)f化和自身因素的非客觀性，使得評判攀登高低決非易事。

在某些情況下，諸如Ueli Steck速攀三大北壁的記錄，多少帶了點競賽的意味。然而Eiger北壁的速攀紀錄很快被Dani Annold打破。有人問Ueli，是否打算再次創(chuàng)造紀錄，Ueli Steck回復：“在我打破原有紀錄的時候，我就知道這個紀錄早晚會再次被打破。但是對我來說，這就夠了，我完成了當時的目標，現(xiàn)在有新的目標，我不會再去刻意打破Eiger北壁速攀紀錄的。”因此，如果說登山是種競爭，也是被弱化的競爭。

停辦一年后的金冰鎬獎以全新面目出現(xiàn)在世人面前，最大的變化在于兩點：一是規(guī)則的細化，二是規(guī)則的制定者和執(zhí)行者的分離。于前者，雖然登山的評判難以量化，但定性的細化評判還是有規(guī)可循。在確定了規(guī)則之后，根據(jù)該規(guī)則評選金冰鎬獎的任務交由金冰鎬獎主辦方，法國高山集團（GHM）所選定的評委會。這便是后者的意思。評委會成員通常由攀登界公認的有卓絕攀登成就的登山者或者是登山界資深記者擔任。評選由評委全權(quán)掌握，金冰鎬獎主辦方不參與任何決定過程，由此保證金冰鎬獎的公正和透明。

這一舉措極大地保證了金冰鎬獎的權(quán)威性，卻并不能完全消除攀登者們對其責難。金冰鎬獎不是奧運會，不是世界杯，它只是對攀登者一個額外的獎勵，卻不是刻意追求的目標。當獲得提名的攀登者們被邀請來到勃朗峰下，交流攀登的經(jīng)歷和各自的發(fā)現(xiàn)，探討登山運動將來的發(fā)展，或者一起在勃朗峰下享受滑雪和攀登的樂趣。這是一件令人十分愉快的事情，一直持續(xù)到庫瑪約的頒獎之夜。獲獎者在聚光燈下舉起金冰鎬，未獲獎者或多或少帶點失落的心情站在臺下。于是一種成功和失敗的落差有意無意地被制造出來。所以普萊澤利始終對金冰鎬獎持批評態(tài)度。“為什么？有必要這樣嗎？”

但是，金冰鎬獎存在的意義并非僅僅局限于攀登者們。沒有公眾的關(guān)注和支持的運動，是缺乏生命力的。金冰鎬獎的另一個角色是向廣大攀登圈以外的公眾傳播攀登文化和價值觀。長久以來，登山運動在公眾中處于一個非常奇特的地位。首先，它的關(guān)注度頗高，各類有關(guān)登山的新聞，或壯舉，或悲劇，時常見諸網(wǎng)絡、電視、報紙各類媒體。但這類報道卻鮮見觸及現(xiàn)代登山運動的精髓。公眾對登山運動的了解遠遜于足球籃球田徑這類運動。甚至可以說，公眾對登山運動的核心價值觀都是極為模糊的。如何宣傳，讓公眾更多了解登山運動的發(fā)展，金冰鎬獎，作為登山界的一個權(quán)威獎項，則必然扮演了宣傳登山運動媒介。至少，通過金冰鎬獎，可以窺視登山運動最高水平都是什么樣的，有助于讓公眾把目光從珠峰南北兩側(cè)常規(guī)路線路繩上長龍般商業(yè)登山者們身上帶回到其精髓中。

曾有攀登者建議，把金冰鎬獎改為登山節(jié)，讓每年的金冰鎬獎變成一次輕松愉快的聚會，而非以優(yōu)勝者和落選者這樣的方式結(jié)束。這樣的呼吁無疑代表了絕大多數(shù)攀登者的想法。但金冰鎬獎組委會主席Christian Trommdorff曾在郵件里說過，這一方式顯然無法獲得公眾的認可，金冰鎬獎本身也無法忽視公眾的態(tài)度。沒有公眾關(guān)注，金冰鎬獎也無法運作。必須承認，登山圈還挺窮的。沒錯，攀登不是高帥富的游戲。公眾印象中的登山是富人的游戲，那是商業(yè)登山客戶們，他們代表不了登山運動的精髓。

在相當廣的范圍里，金冰鎬獎被稱做登山界的奧斯卡。每年奧斯卡評委們總會從提名名單里挑選出可以接過小金人的幸運兒。其他電影節(jié)或者類似活動亦如此，最終必須有個勝利者脫穎而出。這種認可或許是在千萬年的優(yōu)勝劣汰的進化中，刻在人類的基因里。倘若只是一群攀登者們聚在勃朗峰下開個大party，這個獎項恐怕看來有點兒戲，公眾對這一獎項的關(guān)注將不及如今十一。失去公眾關(guān)注，金冰鎬獎則失去誕生的初衷之一。20年前，法國登山者們通過設立該獎項，把登山界最為杰出的成就置于聚光燈下，以此維持登山運動過去所擁有的社會地位以及隨之帶來的經(jīng)濟支持。而今天，沒有公眾關(guān)注，即使從財政預算角度，金冰鎬獎也將難以為繼。畢竟主辦這樣的獎項是要花錢的，邀請評委和提名攀登者前往沙木尼要花錢，食宿要花錢，場地要花錢，宣傳要花錢，每個地方都要花錢。法國和意大利當?shù)卣奥糜尾块T占了預算大頭，這么做是避免金冰鎬獎被贊助商操縱，至少避免落下口實。但政府和旅游局之所以愿意贊助，前提是要讓金冰鎬獎保持足夠的關(guān)注度，保證沙木尼和庫瑪約的國際知名度。

今年，當評委會主席Stephen在僅向媒體開放的通氣會上發(fā)布了提名攀登全部獲獎的消息之后，有人關(guān)注這樣的結(jié)果會不會成為將來的慣例，這個問題很難回答，理論上這個答案只有下一界的評委們才能回答。有記者想問這么有創(chuàng)意的獲獎結(jié)果是誰的想法，但沒能從Stephen口中套出答案。

全部獲獎，這是評委們大膽地站在了攀登者的一邊。對攀登者而言，這是能想到的最好結(jié)果。頒獎典禮上，當Stephen正式宣布結(jié)果之后，舞臺上的提名攀登者們互相擁抱祝賀，樂隊在一旁十分應景地伴奏著歡快的音樂。沒有去年未能獲獎的攀登者若有所失地站在臺下觀望的場景。當晚，大巴載著眾人通過勃朗峰下的隧道，從庫瑪約回到沙木尼。此時已是零點，意猶未盡的攀登者們聚到酒吧里，繼續(xù)在啤酒中延續(xù)著這份好心情。

提名全部獲獎，這樣的情形能否持續(xù)？恐怕難以樂觀。第一次發(fā)生充滿新鮮感，重現(xiàn)，則公眾會覺得有點被忽悠。頒獎典禮后，組委會成員，法國Montagne雜志編輯Manu Rivaud一臉怒氣。沙木尼市政廳一位工作人員私下表示，這樣的事情不能每年都發(fā)生。

或許明年的金冰鎬獎會在規(guī)則上有所變化，或許會發(fā)生些別的變故。只能期待的是，它將盡可能在公眾和攀登者之間尋找一個合適的，雙方都認可的妥協(xié)點。登山運動在發(fā)展，金冰鎬獎也會調(diào)整它的腳步去適應登山的變遷。

對獲獎的反應顯然超過了筆者的預計，幾天后，組委會成員，Montagne雜志編輯Manu Rivaud在網(wǎng)站上發(fā)表了一篇措辭強烈的文章質(zhì)疑金冰鎬獎的頒獎結(jié)果，并且辭去金冰鎬獎組委會成員職務，一同辭職的還有Vertical雜志主編Claude Gardien。

Claude在接受本刊專訪時，發(fā)表了他的個人意見：

我想這不是個很好的結(jié)果。當然，在金冰鎬獎的規(guī)則里寫著，評委可以從提名名單中選擇一到六個攀登授獎。這點上，評委們是完全自由并且獨立的。

今年，也完全可能從六項提名中選拔出最出色的攀登。

問題是，有些攀登者認為，登山不存在競爭。登山確實沒有正式的競賽。但那些爭奪首登的攀登者們之間，競爭是確確實實存在的。他們想要成為第一個完成這樣那樣攀登的人，當他們想要完成越來越難攀登的時候，這也是競爭。當他們宣稱他們要攀登更高的難度等級，用更短的時間，用更純粹的方式，這就是競爭。

攀登者們有時候躲在虛情假意的謙虛之后，他們想裝扮成“一個好人”。他們中有些是這樣，有些則不是。他們是人，就這么回事，攀登不會讓一個人變得更“好”。如果六個攀登全部獲獎是評委們合理的評審，那這是一個最好的選擇嗎？如果不是，那就是教條了。

到這里，我想說，不少攀登者接受了擔任評委的邀請，他們的工作和努力需要受到尊重。但我認為，雖然這個選擇是可能的，但這個選擇弱化了金冰鎬獎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