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是孤獨的高原郎關山飛渡,在我的旅途中,動物從來就是不可缺少的主角。荒野是生命的起源,在這個大背景下,人和動物有著無法分割的親密關系。我最初的人生規劃是做一個野生動物攝影師,那么現在,我更愿意把野生動物和人文地理作為一個整體來看待,尤其是在青藏高原,人、動物、宗教信仰、自然環境渾然一體,完全不矯情地說,藏地高原是地球上最接近天人合一的少數區域之一,和那些野生動物已淪落成傳說的地區相比,即使是一次簡單的高原旅行,你也會有進入動物家園的獨特體驗。
2011年11月12日正午,一輛老邁的JEEP孤獨地穿行在青海三江源腹地,蒼茫雪路,只有形單影只的車轍留給記憶。在剛剛過去的、包括了光棍節的10天里,我目擊并拍攝了野生雪豹襲擊巖羊群,并在夜晚和清晨跟蹤拍攝一頭碩大的雄性棕熊。不過,夜間超過零下30℃的低溫使我感到些壓迫感。
告別恍若迷幻的雪豹后,我決定直接穿越到青藏公路,但這條200公里的穿越路線是個未知,之前沒有任何資料描述,地圖上甚至沒有路,冰河與低溫像兩把劍懸在頭上,我祈禱路上不要遇到太多的麻煩,畢竟我剛剛度過了磨難重重的二十多天,心理需求是偏向安逸的。
轉過一個雪花漫天的埡口,對面山坡上的巖石形狀奇特,令我脫口而出:“狼眼埡口!”的確,那塊巖壁上的孔洞恍若一只狼眼在冷視著此片山野。繼續前行數百米,路兩側茂密的草叢在雪水滋養下發出潤澤的黃色,是我此行所見最優良的牧場。突然,右前方草場上有個模糊的輪廓刺激了我的視覺神經,鎖定焦點后我確認那是一匹狼!它茂密的青黃被毛幾乎和草叢融為一體,如果不是多年練就的搜尋眼力和第六感,我肯定要與其擦身而過。
這只狼發現我注視并拍攝它后,小跑著向我的斜后方遁去,我調轉車頭跟蹤它,它狡猾地躲藏起來,等我發覺上當再返回來,下車徒步進入草灘,它才從隱身的溝壑中起身,向遠方的山口跑去。令我詫異的是,它站在山口回首相望,告別的儀式持續數秒,狼終消失。
穿越羌塘的時候,很遺憾沒有見到一匹狼,而進入三江源后,算上這頭孤狼,一共遇見15匹狼。先是在可可西里撞見七匹狼追蹤藏野驢群未果,后又在三江源腹地徒步接近七匹狼,它們剛剛咬死了牧民的一頭牦牛。這15匹狼狠狠地彌補了羌塘的遺憾,藏族朋友認為,遇見狼是要交好運的,果不其然,我如愿拍到了雪豹。
要說起來,我最初來到青藏高原的理由也是因為狼。之前幾年,我一直在中蒙邊界的荒野戈壁游蕩,探尋草原狼的蹤跡,盡管種種機緣巧合,使我遇見、聽到了很多狼的線索和故事,甚至和老獵人一起下狼夾,看老獵人抓狼,但以我個人的經驗判斷,青藏高原比內蒙草原更容易見到鮮活的狼。
果然,我在數次高原之旅中,共遇見17匹狼,并曾在夜晚與某狼隔湖而立,用狼嚎呼應彼此。狼的專題是要無限期延續下去的,在此,我們冒著醉氧的危險,直降數千米,回到我最初尋狼的中蒙邊界地帶,探尋野狼的傳奇。
狼夾
2006年深秋,中蒙邊界。
正午的驕陽烘烤著異常干燥的丘陵、戈壁,一條干涸的河道在中國國界一側堅固的鐵絲網下橫穿而過。高大的鐵網在狂風中發出嗚咽的聲音,這樣的伴奏曠日持久,因為中蒙邊界的大風從來沒有停歇過。
最下層的一道鉛絲上,有一簇青黃色的毛,在風中舞動。這是一簇狼毛,它來自于一匹草原狼的背部。在過境的時候,這匹狼稍微疏忽,俯身的角度有些不夠低,背部劃過鉛絲上糾結的鐵蒺藜,于是留下了自己的標記。
狼毛的正下方略偏境內一側,一具打開的狼夾靜靜地躺在剛剛刨好的沙坑里,蒙族老獵人小心地用錫紙蓋住狼夾上最關鍵的部位,狼夾是否一觸即發全靠它了。然后用一些干馬糞和牛糞覆蓋住狼夾,再用沙土鋪在上面,最后是利用干草或細沙石礫作偽裝。當然,最終的痕跡消滅大師依然是風,用不了多久,狼夾上面的地表就會和四周沒什么兩樣了。
但是,經過精心布置的狼夾會有收獲嗎?我和老獵人都沉默著。我保持著和狼夾的距離,只是用相機記錄,讓自己的腳印和氣味盡量少一些。我知道的另一具狼夾在幾天前剛剛捕到一只狼,但對于狼,誰也無法作出預言。草原上的事情,用蒙古人的話說,只有長生天知曉。
在設置狼夾之處幾米外,老獵人又設置了硬草梗和土塊,因為那個地方也可以成為狼的過境之道,必須將其封堵。當一切布置完畢,這條十多米寬的干河床,就只有狼夾上面可以作為惟一的狼道了。
幾天后,臨別的早晨,我一個人驅車來到邊界戰備公路,遠遠的看著狼夾的位置,沒有任何變化。那時的心情復雜而矛盾,一方面,任何一只遭受狼夾之吻的狼都會因此改變命運。另一方面,獨自面對一只狼夾下的強悍草原狼又似乎是我暗自期待的。
深夜,回北京的高速公路上,強勁的北向側風吹得車不時搖擺晃動,在一輛輛長途卡車縫隙中穿行,逆向的車燈晃過,我瞇起雙眼,似乎在瞬間感受到了什么。在數百公里外的北方邊境,此刻正有無數條暗影幽靈般越過國境線,潛行于黑夜中,螢石樣的眼眸貪婪地掃描著牧民的牛羊,伺機制造一樁樁屠戮。
老獵人與年輕雄狼
面前的這雙眼睛從來沒有迎接過我的目光。我長久地注視著它,但它卻長久地看向別處。
每次走進這個狹長的土圍墻做成的羊圈,這只被捕獲的草原狼都會輕背雙耳,把頭偏轉到一個無法和我直視的角度。幾天前,它還在草原上自在穿行游蕩,但如今,它只能在鋼筋焊成的獸籠中回憶往日時光了。
幾日前,這只兩歲左右大的年輕雄狼和它的伙伴們度過了一個饕餮之夜,它所屬的狼群干掉了一只健牛,宴會地點在距老獵人那順大叔家七八公里遠的一處沙窩子里,比我到小鎮上吃頓飯的距離近一半。
牧民為此承受了數千元的損失。但事情并沒有完,因為看起來肇事的狼群并不太大,它們僅僅是吞食了牛的內臟就撤離了,所以第二天它們肯定還要回來享用余下的牛肉。這個時間差已經足夠老獵人做些事情了。
在第二場夜宴中,一只狼被它的左后腿拖累了,深埋在沙土中的狼夾毫不留情地咬住了它,強力的鐵夾直透筋骨,沉重的鐵鏈羈絆之下,狼無力逃脫。狼夾的主人正是那順大叔,曾經是當地最好的馬倌,也是最優秀的槍手,更是當地最有名的獵狼人。
那順大叔的兒子琴格打電話告訴我這個消息時,我正在醫院陪著剛剛做完大手術的父親,手術很成功,所以我能在24小時之內從北京趕到中蒙邊界線附近的老獵人家。
年輕雄狼的傷爪已經嚴重腫脹,它的身下是一截牛腿,那是它的戰利品,但它看起來毫無食欲。我在想,當它受困于狼夾的時候,它的同伴曾做出了怎樣的反應呢?
在超近距離內,我仔細觀察著它。這是一只真正的草原蒼狼,在陰影的漫射光下,其周身閃耀著青芒,其實是白、黃、黑混織在一起。精黑的瞳孔,逐漸向外擴展成青、黃,眼神很冷,和狗完全不同。
雄狼肩高約65厘米,頭頂至鼻尖約27厘米,爪尖至肘部約40厘米,不含尾巴,體長一米左右。其實它原本是狼族中的年輕才俊,豐神俊朗,但也許是疏忽,或是命運弄人,它的命運由此完全改變。
這只被俘之狼依然展現了狼性的生存觀:當其處于絕對弱勢的時候,表現得謹小慎微、委曲求全。它蜷縮在人面前,小心地不發出一點聲音,永遠躲避人的目光。甚至我把鐵籠拖到院口陽光處,打開籠門與它相距不到半米,它依然安靜。只是偶爾看到遠方的牧羊犬跑過,它才會伏下身,兩只狼眼于瞬間被激活,顯露出狼的警覺與專注。
我隔著鐵籠輕輕觸摸著草原狼的背部,這時,地上的陽光中出現了一個身影,那順大叔走進了院子。他說:“把狼拉出來你仔細看。”
神奇的畫面出現了。那順大叔從兜里拿出一根淺綠色的尼龍繩,打了個結,然后輕探左手伸進鐵籠里,抓住狼的右耳,狼沒有絲毫反抗,身體和頭部緊緊地貼伏于地,只是目光中流露出驚懼。
大叔用右手的尼龍繩套住狼的長嘴,熟練的捆緊,并和狼脖子上的皮套連接,防止松脫。這樣,野狼惟一的武器狼牙就被控制住了,大叔牽著鐵鏈把狼拽到院子中央。年輕的雄狼顯然不適應像狗一樣被鐵鏈牽扯,用力扭動頭部試圖掙脫,嘴部流淌出了黑紅色的血跡,畢竟,它是一只純正的野生草原狼。最后,狼緊貼在院子南側的土墻上,一動不動,左臉處在陰影中,右臉頰暴露在陽光下。
這樣陰陽的光線切割,似乎暗合了野狼比較極端的兩面性:忍耐與肆虐。白晝里,狼處處回避人,總是落荒而去,但回歸暗夜之后,狼就會變成無法無天的惡魔,膽大而嗜血,殺戮無度。
曾經有一個夜晚,五六只大狼盤踞在那順大叔家屋外,隨時準備攻擊羊群。老人曾經是當地有名的神槍手,但家里的槍早就上繳了,面對野狼的極度囂張,老人忍無可忍,拎了根長扁擔就沖了出去,但野狼居然不懼,和老人對峙,成膠著狀態。大叔和狼打了一輩子交道,親手抓的狼就超過了20只,對狼性了然于胸,但說起那幾只大狼的囂張來,老人的情緒仍然有些激動難平。
我肯定是個現實主義者,不會把老獵人寫成狼魂附體的神人,但老人抓狼時的輕松似乎就像面對家里養的狗。比較遺憾的是,那順大叔徒手抓獲被狼夾所傷的野狼時,我沒有在現場,沒有看到老人如何接近狼、解除狼夾,然后如何把狼運回來,而遭受狼夾之吻的野狼是怎樣一種狀態也沒看到。
但第二天上午,我隨大叔去查看牛尸,因為老人又在那里布置了兩個狼夾。我還在草叢間行進,就聽老人在前面罵了一句,等我爬上土丘才看清,原來是一只野狗誤踏狼夾,后腿被狼夾咬住了,野狗在低聲哀號。
大叔呵斥著野狗,走近前,伸出右手在野狗頭頂,嘴里喃喃細語。野狗昂著頭探出鼻尖,嗅著老人的氣息,顫巍巍地被老人抓住耳朵,被尼龍繩套住嘴部。然后老人解除了野狗腿上的狼夾,松開嘴套,野狗一瘸一拐地離去了。
我想,這應該就是那順大叔抓狼的版本重現,后來我特意詢問了大叔,得到了肯定的回答。但老人把手伸向野狼的頭頂時,野狼的眼神中又是怎樣一番流露呢?那是人、狼之間最初的交鋒,也是最關鍵的交鋒,可惜,現場再也沒有第三人,只有兩個主要角色的表演。當然,從人的立場看,結局是正義戰勝了邪惡,因為禍端是狼挑起來的。
那天上午,那順大叔布置了三個狼夾,最后一個是邊界鐵網下的那一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