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峁峁
聽他的口音是榆林那邊的,后來有人證實他確實是從榆林那邊逃荒過來的。據說那個年頭青黃不接,炊米相斷,子不戀家,家不保子,人人自危,落荒而逃。羅峁峁就是在上世紀初發生在陜北連續三個大荒年的第二年一個人逃離家鄉,一路磕磕絆絆地逃到數百里以外的圓頭峁山下。
圓頭峁是當地周圍幾個村子的一座公用的山頭,高大而滾圓,鶴立雞群地凸現于方圓數十里的群山之中。山腰間和山的根部散落著大大小小十多個村子,村子里住著長年累月把命運交付給土地的人們。地廣人稀的圓頭峁周圍的村子里,人們靠天吃飯,但并不像榆林那邊命運不濟。那時,陜北大地干旱,連續三年鬧饑荒,很多人很難找到一碗保命的稀飯。但在圓頭峁,雖然土地也相對貧瘠,但總能在田地里刨挖回一些供養生命的糧食來。因此,逃荒的外地人,大多會逃到這里來救命。
羅峁峁逃到圓頭峁的時候十歲出頭。村人早已不再好奇榆林逃來的災民,因為這兩年來時常有操著榆林口音的人過來。雖然他們食宿得不到保證,但是總能在誰家門口討來一碗稀飯救命。沒有誰家的窯洞可以騰出來讓給他們,他們就住在了周圍幾個山頭的廟宇里。而羅峁峁來了后,廟宇里早就擠滿了逃荒的人,沒給他留下一席之地,他只好住在一個關了一群羊的廢棄的土窯洞里。羅峁峁最能引起村人關注的,不是他的身世,而是他的身材。他年紀輕輕,背卻彎得厲害,胸部和膝蓋幾乎要粘在一起,人也矮了半截。他走起路來,吃力地仰起頭撐開眼睛看著前方,收入他眼簾的路面超不出十米,因此他走起路來不是闊步而行,而是挪著腳步,左右搖擺著身子前行,恰似企鵝走路。他的面部的下半部很難正面亮出來,因此村人是無法看清楚他的整個面孔,只能看到他有幾道深深皺紋的額頭。而那雙撐著的眼睛并不大,眼眶里糊滿了眼屎,眼白的一角黑黑地愣著黑豆大小的眼瞳,甚是恐怖。小孩們剛開始被他的這個樣子嚇得不敢接近。大家問他叫什么,他說姓羅,沒名字。村人便根據他的身材取名,喚他“羅峁峁”。
有村人在榆林那邊做事,聽到了有關羅峁峁的一些事兒。當然最讓人關注的是羅峁峁的背為什么彎得那么厲害。村人說,羅峁峁小的時候隨父親到山里耕種,一不留神被一只狼叼走了。父親聽到羅峁峁的大喊大叫,忙舉著農具吆喝著追過去。奔跑的狼緊緊咬住羅峁峁的背部,任憑羅峁峁撕心裂肺地哭叫掙扎,就是不肯丟下。父親沒有放棄,他狂追著,追了有五里路,體力不支的狼終于扔下羅峁峁逃跑了。父親雙手抱起已經奄奄一息的羅峁峁,不料羅峁峁腰骨已斷,像是被折疊起來的東西,從父親的雙臂間掉了下去。羅峁峁的命被救下了,可是留下了終身殘疾,他的腰骨沒被接好,整個人像一張弓,也像一座山峁。
幾年后,好多逃荒的人回去了,而羅峁峁沒有,他搬離了羊圈,住在羊圈旁邊的一孔沒人居住的土窯洞里。土窯洞的前半孔早就垮塌了,幾片破舊的門窗是好心的村人給安上去的,雖不十分合適,但能遮風避雨。
后來他成了村里的正式一員,有了戶口有了田地。羅峁峁也有正常人的生活追求,他多想找個老婆來過日子,可是自身條件如此特殊,很難找到中意他的女人。有好心的村人給他介紹對象,但是所有的對象過目后都罵媒人是欺負人,怎么想把自己嫁給一個半截人呢?后來就沒人給他說媒了。羅峁峁也不再向任何人提起談婚論嫁的話題,甚至不愿意聽到別人講這方面的話。
他不太多講話,也很少到公眾場合去。他一個人過日子,從不參加村里人家的婚喪嫁娶之事。村人也在漸漸淡忘他。
一個夜晚,羊主人聽到羊圈里的羊叫聲,以為是狼和狐貍來偷,便帶著壯實的兒子舉著木棍直奔羊圈。跳進羊圈后用手電筒找狼和狐貍,卻發現羅峁峁像個木墩縮在墻角。羊主人便呵斥他不安分守己跑出來偷羊。羅峁峁解釋說,他不是來偷羊。主人本想罵幾句就離開,不跟他計較,一聽羅峁峁不認賬,便大聲責問,不是偷羊是來干什么?羅峁峁不做聲。壯實的兒子上去飛起一腳踢在羅峁峁的背上,羅峁峁一個趔趄栽倒在地轉了幾個圈子,滿身都沾了羊糞。羅峁峁吃力地爬了起來,立在墻角。這時他的褲子掉了下來,他慌忙提了起來。主人笑開了,他說,你是不是胡弄我的母羊了?羅峁峁撐起眼睛偷瞄了主人一眼,慌忙再次把頭埋下。
事后,羊主人的兒子在全村到處散布羅峁峁糟蹋他家母羊的事。羅峁峁幾天沒出屋。村里有的人以為他尋短見了,但沒有人愿意去他的窯洞里看看他是死是活。
羅峁峁再也不提羊了,也不愿見到羊。后來村人多次看到他一見到有羊在他眼前走過,他就趕緊轉過身。
他的生活給養來自幾畝田地的自種自供。一年四季從不花一分錢買東西。身上的衣服全是村里人穿剩給他的。他很少生病,偶爾風發感冒全靠身體自己來扛。他喜歡吃蔬菜,就在河邊開辟了一小塊菜地,種上愛吃的辣椒、西紅柿等。他是個勤快的人,每天勞作在自己的田地里。他一年四季平平穩穩地過著一個人的日子,從不掀起半點風浪。
轉眼間,羅峁峁年近七旬。耳朵聾了,眼睛花了,背駝得快要把頭靠在地上了。他走起路來搖搖晃晃執不穩,有時候好端端地走著,就地要轉幾個圈子,然后重重地倒下。
他依舊住在那孔破窯洞里,幾十年門窗沒有換過,有一塊窗子不知什么時候掉了下來,他找來半片麻袋堵上去。風吹來的時候,那半片麻布像一面旗幟,隨風招展。
他的生活來源隨著年齡的增大日漸減少。因此他狠下心開支了平生第一筆錢,花了五塊錢買了一對兔子養在自己的窯洞里。他想依靠養兔子來賺點錢換取糧油。兔子的繁殖能力很強,開春時候每月生產一次,每次少則四五個,多則十多個。這也就忙壞了羅峁峁,他必須每天出去割草喂養兔子。
小兔子甚是可愛,有白的,也有黑的花的。羅峁峁常常抓兩只放在手心細看。這個時候他瞇著眼睛,微微張著嘴,雙手捂著,生怕小兔子跳出去。他會好長時間地看著兔子一動不動。
他要向別人出售自己的兔子了。村里的小孩們先是跑過來看新鮮,然后嚷著父母過來買。羅峁峁很快有了一點積蓄,他感到自己的生活過得有了滋味,平時只抽旱煙鍋子的他換上了雪茄。他想吃肉,便托人到集市上割回二斤白條子。他的窯洞里以前從來飄不出肉香味,這陣子飄了出來,惹得滿村子人饞嘴。
到了這把年齡,羅峁峁開始為自己的后事著想了,他花了幾百元錢買了一口杜梨木棺材。棺材就放在自己的窯洞里,棺材上蓋了幾塊破舊的單子。他每天睡覺之前和早上醒來后,總要用手摸摸棺材。看上去,他摸棺材的時候心里很踏實。是的,生不能為自己掙下一所居處,總得為自己死后做點事啊。有了這口棺材,羅峁峁平生第一次有了成就感,他偶爾跟村人聊天時,總會把話題引到這事上來。村人可憐他,就跟著他的話意順著他夸幾句。羅峁峁吃力地仰起前額撐開雙眼,流露出驕傲的眼神。
羅峁峁愛上了賭博,村里人自古就有在農閑時聚眾賭博的習慣。特別是到了冬天,人都沒事可干了,賭博便是整個村子唯一可以打發日子的事兒。羅峁峁的兔子到了冬天也就不再產仔了。他也閑得慌,就擠進人群,坐在地上十分費力地撐起眼睛跟著壓骰子。
他的手從幾年前起就開始哆嗦個不停,握在手中的錢看上去要哆嗦得掉下來,而實際上他抓得很緊。有人開玩笑地裝出要從他手中搶錢的樣子,他操著榆林口音說,別看我手抖得厲害,可手勁不小,你們別想占我的便宜。
賭博者并不多,而圍觀者有幾十人,更多的圍觀者不是來看輸贏,卻是看羅峁峁在賭博時的一舉一動。
羅峁峁果真給大家帶來了很多樂趣。他口里咬著雪茄,口水順著雪茄浸濕半支。這幾乎要成為他的一個習慣了,一支雪茄從賭博一開始咬上,直要咬到賭博結束。他總是隔一陣子才猛吸幾口,為的是不讓雪茄熄火。他盤著腿坐在地上,偶爾一低頭,就會將咬在口中的雪茄戳在地上,因此他的煙卷前端老沾著些黃土。
他很少能贏來錢,幾乎每次都會輸掉十元八元的。輸錢后他很沮喪,人們散盡了,他還會坐在一樁墻根下一言不發地抽悶煙。有人就上前逗他,問他想不想要老婆,或者養不養母山羊。羅峁峁似乎沒有聽見,沒有什么反應。也有時候幾個村人上前蹲下來圍著他輪流地大聲問他這些問題,他會猛一哆嗦身子,舉起右手指著村人,撐起白眼罵道,我想要你媽。村人大笑,伸出手指朝他頭上彈幾個“腦崩”。羅峁峁站起來打個轉摔倒,帶有哭腔地再次開罵,而且一發不可收拾。村人依舊笑著,等羅峁峁罵聲弱下去,再問,再彈幾個“腦崩”,一直要鬧到羅峁峁聲嘶力竭才肯罷休。
有年長的村人呵斥年輕人不要這樣挑逗羅峁峁,而羅峁峁每次輸錢后若遭不到村人這樣的挑逗似乎心里憋得慌,就主動出擊,找幾個年輕人反問,你給我尋下老婆了沒有?年輕人便又開始挑逗他,反復這樣。村人說,羅峁峁輸錢了沒辦法發泄,心情不愉,大概就需要這樣的方式來平衡心理。
羅峁峁成了村里的樂子。他喜歡唱榆林小調,調子旋律在陜北各地沒多大差別,而他的聲音卻有別于他人。他的嗓音柔軟,即使再高亢的曲調,在他口里唱出來,都別有一番韻味。他總喜歡唱一些悲戚的小調來,唱得哭哭泣泣的,令人聽了心里難受。有一次他又前來賭博,結果那天人湊不夠,他就靠在墻上曬太陽抽雪茄。村里女人也多,聚在一起說三道四甚是熱鬧。這時聽見羅峁峁唱曲了,他唱得很投入也很深情。大伙兒都側耳聽著,被他的曲兒漸漸感染。羅峁峁旁若無人地唱著,隨著曲子的節奏起伏著雙肩,時不時揚起雙臂在空中抖幾下。他一曲接著一曲唱,唱得日落西山,唱得這個冬天雪花飄零。大家沒有散去,圍聚了很多人。有村人看他的煙快要抽完,趕快遞上一支,他含在唇間繼續唱著,再度感染了村人。特別是那曲《一對對大雁》,唱得肝腸寸斷,催人淚下。女人們個個熱淚漣漣,有的泣不成聲。這時大家注意到低著頭唱歌的羅峁峁的眼淚早就流了許多,滴在地上結成了白白的冰。
大家不再取笑他了,是他的歌聲改變了村人對他的看法。大家都理解他的處境——一個人孤苦伶仃活了一輩子,多不容易啊!
他唱的最多的就是《一對對大雁》。大家心里明白他為什么喜歡唱那首曲子。他也有愛情,只是一輩子不曾表達也不曾得到。他也有向往,只是一輩子不曾實現,但他暗暗努力過追求過。
他死的時候誰也不知道具體在哪一天。也是一個冬天,好幾天沒見到羅峁峁的村人以為他病了,就有人端著熱飯去給他送,進了窯洞卻見他死了。村里有好心人找來幾個青壯勞力把他抬到后山埋掉了,他掙下的那口棺材被村里一個木匠上了一層油漆,光亮了許多。
村人整理他的遺物的時候,在破褥子底下找到了一個包。打開包,里面裝有幾百元錢,也有幾張照片——是村里幾戶困難人家孩子的個人照。有一張煙盒背面歪歪斜斜地寫著一行字:這些錢分給那幾個孩子。
王老五
我們這里的人沒有幾個人知道他的底細,粗略了解到他來自安徽的一個山區,前些年隨著一群天南地北的打工者來到我的家鄉——陜北子長挖煤。許多工人帶著家屬,或者相好的來到這里;王老五孑身一人,甚至沒有一個安徽老鄉。
王老五好像是個沒有憂愁的人,每天大大咧咧地活躍在礦區。他似乎與所有的人都認識,無論見到誰都會咧嘴笑一下。他壯實的身板凸顯出渾圓的線條,較高的個頭給人以充滿力量的感覺。在深遠的煤炭巷子里,他一使勁,一天的拖煤任務就輕易地完成了。這讓其他人很是嫉妒,而王老五往往會用自己剩余的力量來消除工友的嫉妒,他隨意的一點幫助抵得上對方干上好一陣子。勤快了的人就容易獲得人緣,王老五成了大家愿意交往的人,加之他也愛往人多處湊,愛與工友調侃玩笑,因此大家都樂意與他相處。
王老五的年齡約四十多歲吧,一直單身的他從來不提及女人的事,有人說他天生就是個光棍的料子。的確,在與他的交往中,看不出一點對女人的興趣。他喜好吃肉喝酒,一個月掙的錢幾乎全部花在了吃肉和喝酒上;他也喜歡抽煙,但是買煙從來不超過三塊錢。他從來不添置衣服,一年四季的衣服大多是礦區或村里人送給他的舊衣服。
他每天早晨一睜開眼,就拿來擱在枕頭旁的一塑料壺子白酒仰頭猛灌幾口,這幾口足有一斤,然后起床吼幾聲聽不懂的曲子走出窯洞。他從來不洗臉,往往是一通酒后,手在沾有酒水的嘴上轉幾圈,直至抹完整個面部,就算是把臉也捎帶著洗了。由于他大手抹臉的勁大,以至把垂在額頭的亂發弄得更亂了,整個人像一棵被大風吹過的黃蒿草。
他每天得吃肉,有時候手頭緊張了買不回肉,他就得想辦法找,于是在河灘里,或者山區里總會找到一只病死了的豬或雞狗貓;如果找不到這些,他就會在夜里掏鳥窩,抓幾只鳥來吃。
其他工人喜歡賭博。打麻將之類的玩賭,是大家在工作之余十分熱衷的事兒。而王老五不喜歡。他甚至不愿意到玩賭的地方去。有一次他正在窯洞里喝酒,同室的工友拉他來到隔壁玩賭的窯里,他看了一小會就要離去。那位工友扯住他不讓離開,他一下子發怒了,竟然大罵工友。大伙驚詫了,不解地看著王老五。王老五立即轉怒為笑,大大咧咧地走出窯洞。后來有感興趣的工人問起這件事,才知道王老五在老家時就是看到父親因為賭博而弄得母親離婚,姐姐被拐賣,自己從小離家出走。王老五離開家的時候正讀小學二年級,他出走后,再也沒有回過老家,一直在外面打工求生。由于過分的郁悶致使他染上了嗜酒的毛病,而且酒量之大令人驚訝——他每天最少得喝三斤白酒。
王老五是個有心志的人,主要表現在對賭博的厭惡,所以就會情緒化地對待賭博的行為。當然,有很多人想知道他為什么不討老婆,但是誰都不知道這個秘密。有時候我們村里的人開玩笑地對他說,給他介紹個女人。他操著濃濃的方言搖著手說不要。
到了臘月,煤礦就要放假了,許多工人回家過年了,而他一直呆在礦上。其他人家去城里置年貨,他只是買回幾大塑料壺子散酒和一塊便宜的白豬肉。他不會像我們這里的人一樣,把肉做成多種好看好吃的菜,而是一大鍋燉熟,每天喝酒吃冷肉冷饅頭。他在吃飯方面是個比較懶的人,盡管灶火通紅,他也不愿意把肉和饅頭蒸熱。
臘月里是陜北農村辦喜事的好日子,王老五不是隨著一大群乞丐走進誰家喜事中的,他是以辦事者的身份介入的——通常他的活是挑水。在陜北農村紅白事情中,挑水這活是讓事主家最為頭疼的事,因為它需要消耗大量體力,所以這項任務自然而然就落到了近乎于乞丐角色的低三下四人的身上。可是有時候村里又找不到這樣的人,這就讓事主家和事情的總管一時犯難了。王老五的出現恰恰填補了這個位置,于是誰家要辦紅白之事,就會把王老五請來。王老五欣然接受這樣的邀請,因為事情上有個慣例,就是挑水的人和總管是可以走進廚房隨便挑吃飯菜的。
在一次紅事上,王老五把十多桶大水缸挑滿后,習慣地用手在臉上抹轉了幾圈,額頭野著一蓬頭發走進廚房端出一老碗紅燒肉,提出一瓶白酒,便蹲在院子里的石床上開始大吃大喝了!
圍觀的人站了一圈,大家指指點點地看者他狼吞虎咽地吃光這碗足有三斤分量的肉,然后一口氣喝完這瓶白酒。此時的王老五臉色紅潤,滿臉油液,全然一副得意樣子。他吼幾聲聽不懂的曲子,把碗撂在石床上,來到一堆玉米稈前,倒下便呼呼大睡。
有人向大家說,王老五不是酒大了,肉撐了,而是故意瀟灑著呢!
他果真沒事。總管喊他挑水,他立即跳了起來,抓起扁擔奔向溝底的水井。
去年,這里的一個煤礦發生了一起震驚全國的大事故,國家要求關閉這里的所有煤礦進行整頓,于是許多以挖煤為生的人失業了,王老屋同樣失去了這個賺錢的工作。有著腿疾的他去縣城打零工——一般是到建筑工地攬活,可是因為他的腿疾,許多工頭不愿意雇他,因此他很少能掙到錢。他的生活漸漸陷入危機,而這樣的危機對于他來說算不了什么,因為在他以往的經歷中,經常得面對這樣的局面。
他試圖靠租輛人力三輪車蹬車掙錢,但是三輪車主看到他是外地人不放心他,就不租給他。有村里的人幫他租了一輛,可是他適應不了這個需要眼快腳快拉客人的活,最后放棄了。他徹底地閑了下來,每天呆在礦區無所事事。
他早有了酒癮,已經好幾天沒喝酒的他著實有些煩躁和失落了。他有時候有意識地佯裝不知情地走到別人喝酒的場合,期望別人送他一杯酒喝。他會端著一杯酒說一大堆感謝的話,然后慢慢喝下,再用舌頭伸進小小的酒杯舔一遍,弄得別人要倒點酒把這個酒杯子洗干凈。
他對肉的欲望同樣強烈。但這個欲望要比喝酒的欲望好解決了。他可以到野外找那些染了瘟疫的死畜。他省吃儉用,有時甚至會把一塊褪掉毛的狗皮也吃了。
有時候找不到死畜,他就會上樹掏鳥窩,如果掏不到鳥,失望的他偶爾會悄悄地跑到誰家院子里偷雞。這樣的事只有極少的人知道,但出于對他的同情一般不會說出去。
今年春節,王老五衣著單薄地在村里游蕩著,有好心人送他一件棉大衣。他穿在身上好看了許多,壯實的身體終于得到了這件棉衣的保護。村里好多人議論著他今年的事情:如果煤礦還要關閉,真不知道王老五該要如何度過這一年……
二老王
那頂瓜殼帽的布面上沾了一層油漬,使得帽頂的那顆紐扣更亮。二老王的手在打餅子的時候不時掀一下歪了姿勢的帽子,手上的小麻油便順著帽檐向四周擴散。時間久了,那頂帽子便像油鍋子里泡了似的賊亮。太陽曬得久了,帽檐上就會滲出油珠來。村人說,那頂帽子比人的口福好,天天油水大,營養高。
二老王手中的那個銅錢金黃得像一個小月亮,那銅錢飛快地劃過那片白面,瞬息間那片白面變成面條。二老王抓起面條卷起來在案板上重重一甩,一個千層餅的雛形亮了出來,隨后送進泥制的烤爐里烤。掉著渣的餅子烤熟后一個個整齊地放在那個同樣沾滿了油漬的竹籃子里。那塊蓋在竹籃上的綠巾子也有了小麻油的光澤,在早晨潮濕的陽光下泛起一點點綠油油的光。
二老王打餅子的手法嫻熟而快,一個餅子用不了十秒鐘就可以進爐。他每天早晨起個大早,生著爐子,和好面團,然后蹲下來抽一袋旱煙等面發酵。其間二老王不聲不響地吧嗒著嘴巴,一縷縷嗆人的煙味飄滿整個院子,嗆得熟睡的小孩咳嗽不停,哇哇大哭。面團發酵好后,執起煙鍋在腳底敲幾下,倒掉煙灰,然后站起來伸個懶腰,擼起袖子開始揉面。不一會兒他甩餅子的聲音便響徹整個村莊——這是村里雞叫后的第三次報曉,也就是說真正意義上的新的一天開始了。
二老王操著外地口音,當時村里人不知道是哪個地方的口音,后來才知道是河南方言。每天太陽冒花的時候他便提著一大籃子餅子到后溝里的煤礦上去賣。不到一公里的路上,他用河南方言喊著“賣餅子啰”,就會有村人圍過來用手摸摸餅子,看還熱著不,直至翻到最底層,挑一個熱乎點的,花一毛錢買給跟在身后流著鼻涕的孩子。二老王重新把餅子一個個擺放整齊,蓋上綠巾子提著竹籃子繼續向煤礦走去。
到了煤礦,他坐在井口旁邊的一個椅子上,把竹籃子放在腳跟前,身子靠在背椅上閉著眼睛假寐。井口上班的幾名工人早就熟悉了他到來的時間和坐的那個位置,每天看見他提著竹籃子走來,便讓開那個鋼筋焊制的長椅子上最前頭的那個位置。
井口升降罐籠的咔嚓聲,以及井口工人與井下工人互通信息的吶喊聲,不絕于耳,但似乎并沒有驚擾到他的休息。二老王在閉著眼睛假寐的時候,偶爾會發出均勻的鼾聲。有工人開玩笑悄悄掀開竹籃子上蓋著的綠巾子,剛準備拿出一個餅子,就被正在打著鼾聲閉眼假寐的二老王,不動聲色地一腳踢得嚇了回去。二老王冷幽默的招式逗得一群工人和拉煤的閑雜人員大笑。大家都說:二老王看似閉著眼睛,心里可精明哩。
等有人來買餅子,他才會睜開眼睛,掀一下斜在一側的瓜殼帽,挑個熱乎乎的餅子給對方,收回一毛錢裝進上衣的內口袋。二老王會對買餅子的人說:“這個餅子好吃,別幾口吞下,要轉著圈一層一層地剝著吃才有味。”
餅子外殼金黃,剝去外殼,里面白嫩,像螺旋一樣一圈圈擰起來的餅旋間夾著蔥花和陜北獨有的地椒葉。
地椒葉草香味濃郁,可以入食。在陜北,人們總會將此草收集回來晾曬揉碎,做飯時以入料。特別是被二老王放入餅子之中,其香味更能凸顯。地椒葉的香味與眾不同,即使一小撮已經晾干的擱在窗臺上的碎末,其香味可以溢滿整個窯洞,聞之若清泉甘露沁入心脾,令人心曠神怡,滿腦海的春天溫暖燦爛之景。
二老王的餅子里有了地椒葉,也就有了一群穩定的消費者。一部分在井下挖煤的工人每天都要在十分疲勞的時候給坐在井口的二老王捎個話,讓把餅子放入罐籠里送下來。有工人說,累了吃一個二老王餅子就有勁了。
井下的工人吃餅子大多是賒賬,要等到每月發工資后一次性付錢。二老王記憶力很好,從不留帳,完全靠腦子記住幾十個工人一個月內吃餅子的數量。
有工人想賴賬,騙吃幾個餅子。二老王一五一十地給他說得明明白白,甚至將哪一天要餅子的時候在哪個時辰,在那個時候煤礦出井多少趟煤等等都說得清清楚楚。這個折服了大家,誰都不敢再賴賬,到月底發工資的時候老老實實付賬。
二老王的記憶力好得驚人,他憑靠驚人的記憶力救過一個煤礦工人。一段時期內,一名負責煤礦出井煤數量統計的工人因為賬本被水浸,有幾天煤的產量沒辦法準確統計,便大約捏了個數字給煤礦報上去,結果年底下來清庫時發現少了十幾噸煤,煤礦成立工作組查這個事。這名工人怎么解釋都說不清楚。工作組態度蠻橫,使出了“嚴刑逼供”的招數,讓他承認貪污了這些煤。受冤枉的工人如實供出了自己賬本被毀,捏造數字的事實。工作組不依不饒,大會小會批判了還不算,還要交送司法機關要求判刑。備受折磨的工人終于撐不住了,他在一個夜晚悄悄翻出關閉著自己的那間破房子,來到煤礦的井口準備跳井自殺。
此刻煤礦正是倒班的空當,冷冷的燈光下不見一個人。站在井口淚流滿面的這名工人開始抽泣了,一團團口水從他被打掉牙齒的口中流出來。他不停地說著“冤枉”,說著舍不得老婆孩子,對不起老人。這個時候,二老王出現在他的身后。二老王從他的后衣領上一把把他從井口邊扯回,拉著他的手說要找煤礦領導,他能說清楚這個事情。
半夜里敲開煤礦領導辦公室的門,二老王一五一十地把那幾天的煤產量說得清清楚楚。工作組經過核實后,發現那幾天的煤產量與二老王講的完全一致。這名工人被二老王救了下來,他痛哭流涕地說,是二老王救了他們一家子。
事后有人問二老王,怎么能記住這些事的。二老王說,那還要用心去記嗎,捎帶著就記下了。原來井口每出產一趟煤,都要先過磅,過磅后,過磅人就要喊著給井口工人報數字,井口人又要給井下的人把這些數字喊下去。二老王就是這樣把這些數字記在腦中的。
二老王有一愛好,就是在假寐中喜歡哼一段曲子。大家雖然聽不懂,但覺得好聽。直到有一天一個外地拉煤汽車的司機聽后說這是豫劇。可是大家誰都不知道豫劇是什么,是哪的。大家問二老王,二老王緘口不言。
有時候大家請二老王再來一段豫劇,二老王睜開眼瞄一眼,表情木訥地一聲不吭。
忽然有一天大家發現二老王靠在椅子上情不自禁地哼著這種大家已經很熟悉的曲調時,他閉著的雙眼里流出了淚水。大家都感到莫名其妙,于是就有人上去問個究竟,問是不是有什么事了。二老王揮揮手說沒啥事。
二老王恢復平靜后,有的人開他玩笑說,為啥不找個老伴?二老王說自己有老伴,在老家等著。大家問,你的老家在哪?二老王說在很遠很遠的地方。大家笑著說,很遠的話大概在美國,或者日本吧?一向溫和的二老王似乎被這句話激怒了,呵斥道,你家才在那狗日的日本呢。
二老王的生活規律在大家的記憶當中從未改變。有人試圖關心地給二老王介紹過一些寡婦,企圖讓他的日子有所改變,讓他有個人照料,但都被二老王拒絕了。二老王說自己有老婆,老婆在老家等著自己呢。介紹人說那把老婆接過來啊。二老王說,不用接,等自己老得走不動了,就回老家去讓老婆伺候。
二老王現在大概有六十歲左右了吧。沒有人知道他具體的年齡。但是二老王仍然很健康,走路做事很利索。一天,一個外地司機吃了二老王的兩個餅子不給錢就想走。二老王擋住了,說那司機,如果沒錢的話可以走。那司機說,自己的錢很多,就是不想給。二老王擋住他的去路說,不給錢就別想走。大家圍觀著,心向二老王。司機叫嚷著說二老王沒見過世面,不識眉高眼低,看不開陣勢,是不是想挨揍?二老王笑著說,年輕人,我老王見過的世面比你家祖宗三輩都要多。司機一拳打過來,二老王頭一避,順手抓住司機的拳頭向左一扭,司機便一個趔趄單膝跪在地上。二老王趕忙扶起司機說,年輕人你太嫩了,以后穩重點。司機有點不服氣,一甩手又一拳砸過來,二老王一個蹲身躲過去,連著一個掃堂腿把那司機勾倒在地。司機一骨碌爬起來掏出兩毛錢仍在地上就跑掉了。
二老王撿起錢裝進上衣的內口袋,坐在那把長椅子上閉著眼睛假寐。
二老王終究是老了,幾年后他走路有點瘸了,背也駝了。他住的那孔舊窯洞在一場百年不遇的暴雨中坍塌了半間。他搬進了村里一個廢棄了烤煙樓里。他不再做餅子了,一些賒出去的餅子賬他也不去找人要。有人專門登門還賬,他卻說沒這回事,不要錢。
大家都說二老王是老了,那么好的記憶力現在喪失得連賬都記不住了。大家有些惋惜也有些憐憫。大家都在等著二老王老家的老伴來接他回家去。
一個下著大雪的深夜,從烤煙樓里傳出二老王唱豫劇的聲音。很響亮,也很激昂。
第二天,有人端著熱飯給二老王送去時,發現二老王已經死了。
多年后,二老王的家人來到陜北這個偏僻的山溝里找二老王,背著二老王的遺骨回去了。
來到陜北找二老王的家人是二老王的弟弟。他說二老王在家排行老二,年輕時畢業于黃埔軍校,后在國民黨一個部隊當團長,當時二老王希望上抗日前線,但是他的部隊被命令到陜北跟共產黨作戰。后來國民黨戰敗,二老王沒來得及離開陜北,便隱姓埋名流落到這里,一輩子沒有暴露自己的身份。
二老王的弟弟告訴大家,他們是河南人,二老王在黃埔軍校上學時候戀愛過一名女子,兩人立下婚約,等到把日軍趕出中國后結婚。而他們從離開黃埔軍校后再沒有見面。那個女子終生未嫁,曾在十多年前來河南找過二老王,當時大家都以為二老王可能戰死了,或者去臺灣了。
三邊三日
我必須在童年的民謠中找到通往三邊的路口,外婆輕柔委婉的嗓音本身就是一曲好聽的民歌。《走三邊》這首流傳甚廣的陜北民歌,曾牽引著我的靈魂無數次地游蕩在三邊廣袤無垠的荒涼地帶。“三邊”原指定邊、安邊(現屬定邊縣一個鎮)、靖邊,都在陜北的邊緣地帶。三個縣的民俗和地理風貌相似,人們喜歡吃大塊羊肉,喝烈性燒酒。
三 邊
有關三邊的故事和民歌很多,主題大多是傾訴三邊生活的苦楚。《走西口》的哀戚旋律悠長地漫過三邊的山山溝溝以及一馬平川的大漠荒原。三邊在陜北西北邊,是陜北通往外界的“關口”。秦漢以來的北匈奴、回民和蒙軍入侵的鐵蹄無不沖破陜北的“關口”,血腥般的風暴席卷整個陜北大地,令這片長期以來戰火難熄的土地飽受苦難。災難深重的三邊人,在戰亂中開始了大規模的遷徙,顛沛流離的生活讓他們有了馬背民族和游牧民族的英勇與豪邁,形成了有別于陜北其它地方的獨特的民風民俗。
三邊是寶地,其中三邊的“三寶”:皮毛、咸鹽和甜甘草,自古以來就成為當地人創造美好生活的豐富資源。一張毛皮、一碗灘鹽、一把甘草,可以徹底改變一個人的命運。有這樣一個故事:清末時期,有一個殘疾孤兒,在一個冰天雪地的日子里,連一口米湯都乞討不到了,昏倒在一個村頭的破磚窯里。這時,恰好一位生意人吆著馬車隊經過,看到孤兒如此遭遇,他從馬車上抽出一張羊皮,掬出一捧鹽,并抽出一把甘草送給他。孤兒受恩之后活了下來,后來加入反清組織,負責隊伍的思想教育。他在隊伍中宣傳感恩——感恩世態炎涼中的仁慈大愛。后來,他所在的反清組織被清政府鎮壓,他也被處以死刑。在臨刑前,那位頭扎紅布、滿臉胡須、手執大刀的劊子手面向孤兒深鞠一躬說道,他殺人很多,早就心冷面鐵,但今日心有惻隱,有種深深的罪惡感。雖然最終那個孤兒還是死了,他一生沒有享受過榮華富貴,但是他獲得了生命的尊嚴。在那樣一個無數人饑寒交迫的社會,要得到別人的尊重,何其艱難。慶幸的是,是“三寶”讓他的命運得到了改變。
三邊之地,土地厚重,鹽晶瑰麗,牧群徜徉。鹽堿的土壤里能長出耐堿耐旱耐寒的植物,確屬一大造化。以紅柳和沙蒿為主的植物不僅僅給這里的牛羊供足了草料和營養,也給這里的人們帶來了生活的轉機。比如“三寶”之一的皮毛,牛羊正是吃了這樣的葉子,皮的韌性和毛的絨度才很高。三邊的皮毛是陜北最好的皮毛,這一點陜北人都知道。再如,鹽堿度過盛的大地上長出的甜甘草,其藥用價值,遠遠高于普通甘草。其味甘甜,還可以直接食用,一天的勞作中最解乏的就是這種甘草,因此你常常會看到三邊人從口袋內掏出一小節甘草送到口中來回嚼著。
三邊地域,天高土厚。這里的天藍得干凈,白云像被清洗過無數次一般。這里的大地上始終刮著不小的風。風展的旗幟、頭發以及衣襟,從沒有停息過對大地的情感表露。
古長城
由黃土夯筑起的長城終究經不住歷史風雨的沖刷,到現在已經是殘垣斷壁了。——就算是遺址吧,這遺址像一位飽經滄桑的老人,氣喘吁吁地躺在三邊荒涼的大地上,成了最后守望者。每一段長城都像一支駝隊,而且掛滿了叮叮當當的鈴鐺。塞風吹過,那些鈴鐺便能發出穿越時空的鈴聲。
三邊境內的長城,主要修建于明代,挺立了幾百年,如今欲要坍塌。他像一位神勇的將軍,立下汗馬功勞后,偃旗息鼓,劍戈入庫,馬歸南山,躺臥在大漠荒煙之中獨受一份寧靜。
而長城在后來的歲月中遭遇了不是外敵入侵的漫長苦痛。長城土質堅硬,很適合于農家修筑灶臺之用,一條條巨龍一樣的偉岸之軀,便在人們幾百年的隨意挖掘下漸漸消瘦了身體,千瘡百孔地裸露著漫漫的傷痛。而更為致命的,是長城的軀體上被掏出了一個又一個的窯洞,里面住了軍官,也住了士兵。這些軍隊不是將武器刺進長城的心臟,而是直接把自己當作一顆顆子彈射進長城的身體。長城的功能在后來者不斷的掠取中,已經發揮到了極致,這種極致是毀滅性的。有商人可以花些銀子買下一段長城,然后把這段長城徹底毀掉,在原來的地址上修起高樓大廈。
長城記載了以往刀光劍影炮火紛飛的日子,又遭遇了被它保護過的人們的百般摧殘。
而長城終究是偉大的,博愛的。它生來就學會了隱忍,學會了奉獻。它從不因此而動怒。在三邊廣袤的大地上,它固守那份積淀了多少紛擾的安寧,任憑歷史風云的滌蕩和人們的貪婪折磨。
痛,留在它的心里。雖為風燭殘年,但依然仙風道骨。
是一條血脈傳承的精神延續,延綿萬里沒有停息。一萬里一千年不算遠不算長,長城從此經過,從此不會消亡。佇立在八達嶺的長城磚石依舊,堅固依舊。而留在三邊的長城僅靠黃土筑造,多少年來,落滿了日月風霜。這一條猶如駝隊的長城啊,即使偶爾中斷,都不會停止向一萬里以外軀體的血液的輸送。
西門臺
一個城池的靈魂像擊碎了的瓦片,灑落了一地。
一個城池的容顏像醉了酒的壯士,紅了臉龐紅了江山。
西門臺,這個最隱秘的城池,這么多年來悄然蝸居在陜北大山深溝中,獨享繁華落盡的安詳。
群山相擁間的三邊之地,有一天地造化之處——沿一條溝進去,黃土山梁漸漸變了色彩,從淡黃到濃黃,從濃黃到紅色。山梁溝壑也隨著色彩的變化改變著山形,滾圓的山頭突然間有了棱角,有了更豐富的造型。黃土粒也隨著山形的變化漸漸變成一粒粒紅褐色的沙子。到了西門臺,忽然間天藍了很多也高了很多,那些由長年累月的流沙堆積起來的山形千奇百怪,令人浮想聯翩。有天象之局的山峰分布,有八卦之形的溝壑陳列,更有能迎合和解釋人們某種心理需求的山形變化滿眼滿際地鋪開。
初冬的田地里荒涼了許多,每一個玉米茬像當年明月下的兵器,守護著西門臺的安詳。那些密密麻麻灑落一地的瓦片瓷片,訴說著西門臺悠遠的繁榮和沒落。有了期盼雨水滋潤的美麗的傳說流傳在這里,也就有了西門臺童話般的清純和干凈。似乎這里發生的一切都最終流進一片紅褐色之中。無論是明月清輝的歷史美談,還是煙消云散的生靈涂炭,都屬于朔風呼嘯來去的過往。
莫大的色彩統一了這里的一切,主宰了這里的一切。
是藍天以外的紅褐色蔓延而來,那些流離的風也染了這種色彩,一次次漫過西門臺。
那是誰的茅草庵矗立在那條絕壁橫立、刀刃一般的山梁上?那該是一個類似于烽火臺的瞭望哨吧,土城墻以外的絕壁關隘口,一定有機警的哨兵在西門臺的風雪中站崗放哨。曾幾何時,有風雨欲來時的送軍情者的飛檐走壁;曾幾何時,有西門百姓在回民侵犯的殺戮中滿城慌亂,橫尸遍野。
西門人在不斷的退縮中,仍做著精神式的頻頻回望。他們搭云梯在懸崖峭壁上鑿開窯洞,他們搭云梯出入于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窯洞內+HUWXGiPfZJSE9TkbyIPpZhVAiWr9gGZplnYKxA48Hw=。他們的生活給養全部來自夜半三更時悄無聲息溜下溝底的打水取糧。他們在簡單而充滿恐懼的生活中茍延著生命。他們在面對一個城池精神崩潰之時,做著最后的掙扎。
西門臺,一個很大的土臺之上的城池。四周溝壑縱深,山峰奇高。有長城隱隱約約繞過,蜿蜒如蛇。西門臺廢墟之上,高天依舊如當年般湛藍,云朵依舊如當年般潔白。
別讓你的桃花為我落紅
這樣的三月在桃花的粉紅中又一次聆聽漂泊者的足音,那些寂寞在陽光中的小草開始呈亮出自己小小的好奇,它無法知道,為什么總有一些樹的枝頭綻放出點點微紅的花蕾。
而這樣的桃花總會在三月不知不覺的春夢中開放。被季節陳舊了的許多事物似乎在桃紅的感染下復蘇了某種情愫。于是,這個世界在春天的抒情里開始跳躍,紛紛綻放的桃紅和紛紛落英的花瓣再度彌漫每一個落寞的心靈。
靈魂從此也在復活!
可是我知道你的靜靜開放依然悄無聲息在那個角落喧鬧我的心情,依然在自身的熱情中冷漠著花朵之外的那些感動。
我是五百年前趕來的那縷溫暖的風,歷經時空的漫長穿梭,邂逅于今朝的桃花又紅。
請不要告訴黑夜和黎明,我知道歲月的每一次隱退之后留下了你清香的往事。
我是你根須深處的一點潮濕的水,為了你的季節,我在大地層間從不翻身,你在一片安靜之中吸取我所有的激情和坦然。
請不要正視我抽搐的陣痛,我知道,每一個三月的春和日麗釋放著自己平素的苦難。
你也是熬過了某些季節的摧殘攜同我的水份和陽光來到三月。你的開放本是一片純白,因為有了我的血液和相思而泛紅。我本是一朵孤獨的花蕾,因為有了我的追逐和夢想而擁擠著豐富的一樹燦爛。
我無法懂得來自世紀淹沒的那絲光線里,為什么總讓我窺探不到你花骨之中的一點響動和羞澀。
我無法知曉來自天邊揮之不去的那片彩云里,為什么總讓我漂泊的足跡觸及不到你心靈之中的一點光亮一縷慰藉。
但是我看到了,不是在我的風中你熬不出三月的漫長,紛紛落紅了。
啊,令人憫惜的桃花,別讓你的桃花為我而落紅。我本屬于滋養你的水,我本從五百年前的那個桃花依舊的三月風塵仆仆趕來,就是要告訴你,我屬于你的土壤,屬于你的水份,屬于你綻放之時的觀望者。
請不要零亂你安靜的心緒,讓你的桃花不要為我落紅,即使這片凄美真正出于你的感動,請不要凋零你最初的愿望。
因為我依舊在你根須的深處潮濕著一點水的沖動和穿梭著一縷風的溫暖,以及一片干凈而沒有任何色彩的天空。
請不要為我讓你的桃花落紅——真的。
就讓你的桃花為我落紅
如果那個三月為我姍姍來遲,那么請在你遙遠的三月盡情綻放你的桃花,我會聽到在三月的夜色里明媚著你往日的歌謠。這場綿綿細雨并沒有穿越傳說的時空,它那雙憂郁的眼似乎怎么也走不出三月寂寞的日子。于是我最初的憐惜終于在今夜打開風聲的窗戶,等候襲來的那縷桃花清香。
就讓你的桃花在燦爛中為我默默落紅,透過雨色的朦朧不要飄飛那些落滿印象的記憶。我沒有改變搖曳著燭光的本來方位,只要有風輕輕掠過,最后一點蠟燭同樣可以燃燒短暫的傷感。
請你忘記去年的桃花季節,那些落寞的情緒不要再次感染我剛剛平靜的心情。我愿意守候在你桃花的悄然流離之中,目睹你安然消失的分分秒秒。
請趕快從你的遠方趕來,再一次走進細雨霏霏的三月往事。我屬于你花瓣上不易劃落的那粒雨珠,無論這個黑夜怎么漫長,請相信我,我一直試圖用水的品質照亮你桃花的微微泛紅。請不要那么迷離你游走在桃花的紛紜之中,睜開你的眼睛,是不是看見我的眼里正含著一千年前的淚水。我屬于你今夜憂愁的雨啊,冰涼的大地上為什么開不出一朵屬于我的美麗桃花!
就在你的遠方,在這個無法抵達傳說的無垠時空里,請不要正視我疲憊的白發,你獨自在水的旁邊,或者山坡的蔥蘢中釋放你容顏易逝的粉紅。也許這個季節本來就不懂相關的傳說,我只不過是這個傳說當中的一片云、一點水、或者一絲綠,而不是一朵開放的桃花。
最好讓你的桃花乘著三月的風從今夜起程吧!
讓你滿樹的花蕾接通時空的傳說,變成一萬只紙鶴漫游在這場還沒有停息的雨中,載滿你的眼神默默地靠近我長期荒蕪的三月。
就讓你的桃花為我落紅吧 ,讓你飛天般的粉紅滲透今夜濃濃的黑色,讓你安靜的色彩染紅每一點憂郁的雨;就讓你隆重的落紅覆蓋我靈魂的大地,慢慢浸透我一千年來的紛紛風塵。
你的桃花很早就為我開放,我從久遠的滄桑中走過你三月的風雨,一路上的思緒飄揚著你花朵的孤獨爛漫。你同樣漫長著一個季節的執著,把太多太多的心事蘊藏在桃花朵朵的粉紅中。那是你無法遺失的一場春雨,當你的枝條開始泛起點點花蕾時,這樣的雨就包含著你太久太久的期待淅淅瀝瀝著獨孤的迷茫。
我是你曾經忘懷的那個心情,那個遙遠成滄桑巨變間的一個瞬間;我是你不經意想起的那個風哨,那個停留在你依稀記得的一次哭泣中;我更是你無法忘卻的一片土壤,在每一個三月的日子里撿起你每一片傷感的落紅,然后珍藏在我無法別離的流浪中。
就讓你的桃花盡情為我開滿荒蕪的三月,說好了,在這個漫長的黑夜接通時空的牽掛,我在你三月的桃花中再次俯身拾起紛紛飄落的花紅,然后保存成一個永恒的傷感,這個傷感里一直下著你紛紛的細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