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這3名殺死同伴的女子當然在殺人案件中有責任,但問題在于:如果她們不殺死別人,死的就是她們
最近,由好萊塢華人導演李安執導的《少年派的奇幻漂流》正在院線上映,引發觀眾熱評。但身為法律人,我在觀影之余想到的是:人類在特殊情況下有權殺死同類么?
影片根據風靡全球的同名小說改編而成講述了少年派和一只名叫理查德·帕克的孟加拉虎在海上漂泊227天的歷程。派的父親開了一家動物園。這樣特殊的生活環境,使派對信仰與人的本性有獨特的看法。在派17歲那一年,父母決定舉家移民加拿大以追求更好的生活。不意輪船中途沉沒,派的家人全部遇難。幸運的是,派和救生艇被船上掉落的斑馬砸進海里,他由于僥幸落在救生艇的艙蓋布上得以生存。
在海上漂泊的227天中,與他同時處在救生艇中的,除了那只斷了一條腿的斑馬外,還有一只鬣狗、一只猩猩以及一只成年孟加拉虎(由于海關官員的失誤,這只孟加拉虎注冊了一個正兒八經的紳士名字:理查德·帕克)。在救生艇上的最初三天,鬣狗活吃了斑馬,咬死了猩猩,理查德·帕克又殺死了鬣狗。影片圍繞17歲的少年派海上生存的故事展開,他由最初的與理查德·帕克相互提防,想要殺死對方的心理逐漸變為相互依賴,也變成了派生存下去的一種動力。
人與虎227天的“同舟共濟”竟然產生了依賴的情感,而且最終成了拯救人生命的維系,讓人不由感慨萬端:物猶如此,人何以堪?
《少年派的奇幻漂流》還給我們提出了一個引申的法律命題,人類在特殊情況下有權殺死同類么?這應該不是我的憑空臆造,現實發生了,而且就在我們中國。
洛陽性奴案
洛陽性奴案就是這樣一起案件。
2009年8月,曾為消防兵退伍后被安置到河南省洛陽市質量技術監督局稽查大隊從事內勤工作的李浩在其購買的地下室挖掘地洞,先后將6名婦女從KTV、按摩店、美容院等場所騙來囚禁于地洞內。其間,李浩多次強行與6人發生性關系。
淪為性奴已經夠悲慘的了,不想喪盡天良的李浩竟然強迫這些女性之間互相屠戮。
2010年下半年的一天,李浩指使、脅迫段某某并直接參與殺害一名被囚禁婦女。
2011年6、7月份,李浩又指使段某某、姜某某、張某某殺害另一名被囚禁婦女。
2012年11月30日,河南省洛陽市中級法院對李浩一審以故意殺人、強奸、組織賣淫、非法拘禁,制作、傳播淫穢物品牟利罪判處死刑。
法院同時認定在李浩的脅迫、指使下,被告人段某某參與殺害兩名被害人,被告人姜某某、張某某參與殺害一名被害人,均構成故意殺人罪。因這三名被告人在受到李浩囚禁、威脅的情況下被脅迫參加犯罪,依法應當減輕處罰,遂判決被告人段某某犯故意殺人罪,判處有期徒刑三年。被告人姜某某、張某某犯故意殺人罪,判處緩刑。
這起案件被許多媒體作為新聞予以刊登,民眾對無辜被害的失足婦女表示同情,對“性奴”這一丑惡現象竟然在大陸出現感到無比憤慨。
但身為法律人,我卻更關注的是這三名被迫殺害自己姐妹的女子命運表示同情,我們不能因為她們本身從事為人不齒的職業而忽視她們的權利,一如我們不能因為她們殺害的是同樣是KTV、按摩店、美容院等場所的灰色職業者而對被害人權益不予以保護一樣。
我們看到,法院確實已經考慮到脅迫情節存在,對殺死2人的段某某處有期徒刑三年,對殺死一人的另2名女子適用了緩刑,似乎比較寬大了。
但個人認為這樣的處理仍然有失失寬大,因為這樣的事件在司法理論上爭論不休。
想象的洞穴奇案
海難中在救生艇上曾經發生過殺死同伴,以同伴的身體為食物的慘劇發生,法律如何面對如此情況呢?
在最為著名的洞穴奇案中,通過一個洞穴探險隊的歷險模擬了這一場景。公元4300年,五名洞穴探險人受困山洞,水盡糧絕;為了生存,大家約定抽簽吃掉一人,犧牲一個以救活其余四人。威特摩爾是這一方案的提議人,不過抽簽前又收回了意見,其他四人卻執意堅持,結果恰好是威特摩爾被抽中。獲救后,這四人以殺人罪被起訴……
這是美國法理學大家富勒1949年提出的假想公案,富勒還進一步虛構了五位大法官對此案的判決書。這一公案后來成了西方法學院學生的必讀文本。
1998年,美國法學家薩伯延續了富勒的游戲,假設五十年后這個案子有機會翻案,另外九位大法官又針對這個案子各自寫出了的判決意見……
后來薩伯寫就《洞穴奇案》一書,兼收了富勒和薩伯兩人共十四個觀點,借以形象地反映了20世紀各個流派的法哲學思想。
其實如果詳細分析起來,每個法官其實都不止一種觀點,所以案件變得異常復雜,就我們普通讀者而言,感覺每個法官的宣判都非常有道理,很合乎法律,可是這十四種觀點,就讓你感覺到了法律的茫然無助和無所適從,法律的權威開始動搖了起來。
道德、經濟、社會、契約、人道、規則……都加入其中,讓我們看到了原來法律并不是簡單的,而是建立在這么多這么復雜的東西之上的,而這個案件動搖的正是法律的基礎,因此讓你感覺到法律的無能為力。
這就讓每個人去思考,法律到底是一個什么東西,法律到底能夠做什么?
公正:該如何做是好
何為公正?這是一個法律學者皓首窮經而終生不得其解的難題,因為公正標準太難衡定了。
哈佛大學開設了一門最受新生喜愛的公共課,是關于道德與政治哲學的入門系列課程,主要是圍繞哈佛大學邁克爾·桑德爾教授法學系列課程《公正:該如何做是好?》(別名:《哈佛倫理學課程:抉擇》)展開評議。桑德爾在教學中通過一些假設或真實案例的描述,置學生于倫理兩難困境中,然后要他們作出決定:“該如何做是好?”他鼓勵學生站出來為自己的觀點辯護,這通常激發生動而幽默的課堂辯論。桑德爾然后圍繞倫理問題展開,更深層次地觸及不同道德選擇背后的假設。
第二講《同類自殘案》中的問題是:教授介紹了19世紀的一個著名案例,此案涉及的人是4個失事輪船的船員。他們在海上迷失了19天之后,船長決定殺死機艙男孩,他是4個人中最弱小的,這樣他們就可以靠他的血液和軀體維持生命。案件引發了學生們對提倡幸福最大化的功利論的辯論,因為功利論的口號是“絕大多數人的最大利益”。
讓我們吃驚的是,上述案例與我們現實中的洛陽性奴案竟然高度吻合。
為什么要寬恕被迫殺人者?既然外國的理論對這種基于道德和本能的犯罪都有關于罪與非罪的不同認識,我們該怎樣看待我國的這起判決?我們承認,這3名殺死同伴的女子當然在殺人案件中有責任,但問題在于:如果她們不殺死別人,死的就是她們。我們為什么一定要求她們犧牲自己的生命、保全別人?畢竟每個人的生命是寶貴的。
從刑法的謙抑性以及利益歸屬于被告人觀點出發,個人之見,即便是判她們無罪,似乎也有一定道理,因為我們的法律雖然講求懲罰功能,但更強調矯治和養成功能(亦稱教育功能)。刑罰不僅是對犯罪人的一定權利和利益的剝奪,而且還表明國家對犯罪分子及其行為的否定的評價,道義上譴責犯罪分子,這對于犯罪人以及其他人都寓有教育的意蘊,如果沒有教育這一因素,刑罰同樣不成其為刑罰。在這個意義上,對這種被迫殺人案從輕處罰甚至于不處罰是有法理依據和群眾基礎的,因為這種緊急狀態一定程度上等于民法上的“不可抗力”(于當事人預見之外,不可避免不可克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