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先生

12年前的新學期，晨讀課，古先生走進教室，不似往日般四下巡視，兀自走到講臺前，心事重重地望著大伙兒。“美國世貿大廈被飛機撞了，死了很多人。”那是我頭一次聽聞“9·11”，深信他所說：全世界都將發生變化。

古先生身形頎長、樣貌堂堂，常給鄉鄰主持婚禮，我媽至今仍艷慕他“會講一口標準的普通話，出口成章”。他是個民辦教師，村小撤并后被挖到鎮上的初中工作，從未享受該有的待遇，收入微薄，一直被同事們另眼相待，連剛從學校畢業但在編的音樂女老師都不把他放在眼里。他的家庭并不幸福，除了老父老母，還有精神失常的老婆和游手好閑的兒子需要/et3cEzl7iB2bTvRnoUn1zz4RObY1WD4gCM11bIs+ok=供養；有一陣，他讓我將班DJrXVwC10ru4ZBlDobFTsFCQO7HIoTi9kSTMrmdifBc=上吃剩下的課間餐饅頭收集起來，說是帶回家喂豬。

晨讀課上，古先生很少守在教室，在宿舍看《東方時空》，然后擇要講給我們聽，從中央政策到一萬公里以外的恐怖襲擊，他都看重；他記不清課文，抽學生背誦時會毫不掩飾地去翻書，卻又在全校公開課上給我們講高中課本中才有的《過秦論》。后來我考上大學，他建議我念哲學，“哲學是多大的學問啊”！我沒當回事，也漸漸疏于和他聯絡了。

前年春節回鄉，在鎮郵局碰到古先生。他穿件領圈帶毛的老舊皮衣，臉上透著長期抽煙后的枯黃，人明顯老了。他一見我馬上伸手與我握手，說一直想找你。不等我說話，他開始朗聲訴說：兒子與人合伙租車跑客運，對方撞了人，但因合同是他兒子簽的，法院判他兒子擔責。他已幾次去縣里上訪，材料寄出無數，毫無收效。如今，他每月工資被政府直接劃走算是賠償。他希望我回京后幫他上訪。他話音頗高，手勢豐富，像在給人群講課。離家前天，他送來上訪信，鋼筆字蒼勁有力，威嚴地叮囑：一定要幫送出去。

這兩年，鎮上的年輕人大多進城工作，待在老家的，也盡力把孩子往縣里送，鎮上的中小學都被撤并上去。很難說是因被迫還是他自己覺得沒意思了，古先生去年去了安徽某個采石場做會計。他的上訪信我也至今沒能送出。

“9·11”的確影響了世界，比如我不再是個初中生，《東方時空》也改到晚上播，連白巖松的理想也青澀不再、若有若無了。但“9·11”似乎沒給古先生帶來變化，他始終都是個沒編制的老秀才，他的家庭一如過去般慘淡，他還是好煙，講話永遠像是在上課。古先生壓根沒變，他對生活仍舊抱有美好想象，期待上訪能解決問題。只是不知道，采石場會計的崗位，能不能安放得下他的那些不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