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周刊:早在2005年出版的《知識分子——我的思想和我們的行為》一書里,你就提出了,“薩義德對知識分子業余性的看法,反而更值得我們重視。”當時是什么樣的研究情境和問題意識,讓你有了這個判斷?
徐賁:我是從1980年代末開始關注知識分子的專業主義和業余性問題的。當時我正在寫關于批判型知識分子的博士論文,以美國兩位文學批評家為例,其中一位便是薩義德。薩義德對專業主義有許多批評,他所說的“業余”是一種與專業主義相對抗的知識分子“自我形象”,其中有兩個需要注意的問題:第一,專業主義不等于學術的專業性或專業;第二,知識分子的自我形象,專業還是業余,涉及到知識分子政治的一系列問題,如知識分子的社會責任、葛蘭西所說的專門知識分子與有機知識分子的區別、知識分子的反抗性和批判性等等。我在書里專門用一章把這些問題放在一起討論。
業余是一種與學院體制里專業主義保持距離的批判姿態。 專業主義指的是知識分子在知識活動中劃地為牢、自我孤立、逃避社會責任、喪失對現實的批判意愿與能力。專業主義使得知識和學術脫離現實,變得狹隘、瑣屑、僵死,成為一種小圈子內的自娛自樂和精致游戲。專業主義已經成為知識分子用來與體制合作,維護自身利益的意識形態。我在中國語境中提出專業主義的問題,是為了不希望看到中國知識分子因為“專業主義”而變成社會變革的絆腳石。不幸的是,這恰恰是當今中國制度內知識分子變成的那個樣子。
其實,在中國和在其他國家一樣,專業主義開始時是有積極意義的,只是后來才發生了異化,轉變到反面去了。
知識分子最初把“專業”確立為學術自身的價值,是為了用專業訴求來爭取自主獨立,不受政治的威脅、控制或金錢的收買、利誘。專業主義最初強調的是學術歸學術,知識與政治分家,知識要客觀真實。專業主義要求尊重真實,真實面前人人平等,反對學術之外的政治、金錢勢力對知識的產生和傳播橫加干預。這本來具有爭取知識民主、“讓學術歸學術”的意義。因此,參與到專業主義中去,開始是一種進步的政治行動,是一種抵制國家權力和意識形態干預學術的反抗策略。
但是,隨著中央集權式統治被體制化控制手段代替,學術界的知識分子失去了共同的敵人,專業主義的對抗策略也就開始失去了意義。在這種情況下,專業主義也從對政治、金錢的反抗策略轉變為一種為“有專業者”自身利益服務的意識形態。一旦他們的自我利益受到所謂專業化體制的保護,當然不想改變現有體制,相反,他們會積極維護這個體制,這也使教育改革變得更加困難。
任何一個在大學體制內端飯碗的人,要批評專業主義都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薩義德一開始也是一個專業知識分子,也不敢公然宣告他的業余性,至少是沒有這么做。他的第一本書是論英國作家康拉德的,第二本書《開始:意圖與方法》仍然是一本標準的關于文學研究的專著。一直要等到他出版了《東方主義》(1978)、《巴勒斯坦問題》(1980)和《報道伊斯蘭》(1981)后,他才從文學專業中把自己解放出來。在《世界、文本和批評者》(1983)中他才正式把批評者定義為持異見的知識分子。他批判專業主義,亮出“業余者”這個異議身份,是因為他有兩個本錢:第一,他是文學研究和文學批評的專家,有內行的認可;第二,他有社會、政治批評的著作,有社會的認可。少了其中的任何一種本錢,他都不能理直氣壯地以“業余者”自居。業余者這個說法本來有點以謙虛來自夸的味道,一般的教授、專家根本沒有這個本錢。
人物周刊:如今“專業”與“業余”的問題,已經被越來越多的公眾所感受到,甚至微博上也開始相關討論,你怎么看這樣一個過程?是知識向下流動、擴散開來的必然過程,還是和中國社會某些結構性的變化相關?
徐賁:我覺得人們對“業余”有誤解,以為業余就是“玩玩”和不專精,所以向下流動、擴散,成為一般民眾的普通知識。其實不是這樣的,這里說的業余,是很有實力的那種業余,薩義德的《東方主義》就是這樣。小提琴大師梅紐因說,他希望自己能像一個業余提琴手那樣演奏。中國人把“業余”理解為“降低標準”是因為不大有機會見識高水準的業余。捷克人在家里跟朋友一起演奏室內樂,就像我們國人在家里打麻將一樣,雖然是業余,水平是一點不低的。
人物周刊:薩義德提出用“業余性”(amateurism)對抗“專業主義”(professionalism)的壓力,他認為專業主義在今天對知識分子造成特別的威脅,讓知識分子“為稻粱謀、朝九晚五、一眼盯著時鐘,一眼留意什么才是適當、專業的行徑——不破壞團體、不逾越公認的范式或限制”。在你看來,他描述的這種威脅多大程度上也在當今中國存在?我們應該如何理解?
徐賁:是存在的,那些自以為是專家、學者的,其實許多不過是有專業無智慧、有知識無見解的庸人,或者根本就是小心眼的知識小販。他們的全部本錢就是那一點點專業知識,把它說成是了不起的獨家擅長,不過是想奇貨可居而已。
不話說回來,一直到今天,也不能說專業主義一無是處。專業主義的好處是起到“拉平”(equalizer)的作用,不是拉平起跑線,而是拉平終點線。以前,學問的高低與家庭的文化背景有極大關系,受“幸運”因素的影響特別大,誰如果幸運地能從小在家里學好兩三門外語,廣泛涉獵中外古今的書籍(并不需要讀得太精),就能比沒有這個條件的同齡人占先許多,因為少年時代沒學到的東西以后一輩子花大功夫也未必能學好。你去看看西南聯大的那些名教授,差不多都有這種起跑線優勢。在古代那就更是如此了。西塞羅少年時代,羅馬已經有了拉丁文的修辭學校,但他還是一定得到更高級的希臘文修辭學校去學習。昆體良跟名演說家阿弗爾(Domitius Afer)學習修辭。他們的資質當然都很高,但能在同代人中鶴立雞群,又何嘗不是因為贏在起跑線上?

有了專業主義,情況就不同了。沒什么文化家庭出來的孩子,只要小學、中學、大學一路上來,把課堂里的那一點功課學好了,考上研究生,把碩士、博士學位拿到手,得到個大學里的職位,升到教授、博導并不是太難的事情,這叫按部就班、水到渠成。在這個終點線上,每個人都有一個專業,每個人都是專家,他們安守一隅,兢兢業業,在專門知識的范圍內授業解惑,是大學里最適宜的勞動力。辦了那么多大學,招收了那么多學生,要想每個教室里站一個像當年西南聯大的教授,根本就不可能,再說也沒有必要,因為現在的學生的知識量和知識面就這么一點,他們上學也不過是為將來在勞動市場上找一碗飯吃,并不是要當什么學問家。這種時代的變化,不是知識分子主觀意志可以改變的。1930年代,著名作家艾略特(T. S. Eliot)嫌大學生素質太差,建議把大學生人數砍掉2/3,也不過是說說氣話、發發牢騷而已。今天的大學生比那時候又不知道增加了多少倍,沒有專業主義下培養出來的大學教授,一大半的大學都得關門,這么多的年輕人到哪里去上大學?專業主義至少還有這點好處的。

人物周刊:在學科與知識越來越細分的今天,人們對公共知識分子的一個重要批評就是他們不夠專業。總體上,您對當今中國公共知識分子這個“市場”有何判斷?是否同意一些人所謂“公共越來越多,知識越來越少”的說法?如何在中國語境下看待“專業”與“業余”的關系?
徐賁:在中國,公共知識分子不夠專業是個事實,但不一定是一個缺陷,當然能夠專業一些會更好。其實,中國的公共知識分子不一定非要是像西方著名公共知識分子那樣的人物,如愛因斯坦、加繆、薩特、喬姆斯基、桑塔格,科學家卡爾·薩根,作家約翰·厄普代克、薩義德。
不同的國家有不同的國情,公共知識分子的專業造詣、職業特征和公共活動方式也會有很大的不同。不同的國家里,“公共”的含義并不相同,這與公眾關心怎樣的公共問題有關。不同的公共問題有不同的具體內容。一般中國民眾對公共問題的理解比美國人狹窄和專一,主要是像民主、公民權利和自由、憲政法治這樣的問題。許多社會權利的問題,如農民工的工作條件、他們子女的教育機會、弱勢群體的生存條件、貧富差距、分配不公、環境保護的要求等等,也都是“公共問題”。
討論和批評這些問題的中國公共知識分子,他們扮演的角色與其說是波斯納或其他研究者所說那種特別有專業造詣的“公共知識分子”,還不如說是正直、勇敢、富有正義感的“公民”。這樣說決不是要貶低他們的社會貢獻,而是要強調他們在中國的特殊貢獻。美國革命前,平民思想者托馬斯·潘恩擔當的就是這樣一個角色,他是個鞋匠,寫過許多膾炙人口的小冊子,美國人稱他“公民潘恩”,而不是“公共知識分子潘恩”。這是一個多么不平凡的公民,他先于美國共和而出現,是一個呼喚和幫助共和誕生的思想者,一個美國革命的助產婆,一個在精神、人格和心靈上自由的人。潘恩撰寫的《人的權利》、《理性時代》、《常識》都是自由人的作品,這些作品的意義和價值不能、也無須用知識分子知識產品的標準來衡量。
人物周刊:“提高公共言說市場的質量”是否應該成為一個社會的重要目標?與之不無關系的問題是,怎么看待公共知識分子乃至一般社會事務發言者的“大嘴巴”乃至“信口開河”?
徐賁:一個知識分子從專業知識分子向公共知識分子的角色變化可能是很緩慢的,但一定要知道,隨著自己角色的變化,責任的程度也在增加,而最大的責任則是當他越出自己專業范圍表達意見的時候,他一定要知道自己的知識是有限的,一定要知道自己的看法會不周全,觀點會有偏頗,也要知道,無論說什么、寫什么,都必須為之承擔良心責任的后果。負責任應該成為公共知識分子對自己的基本要求,知識分子和一般社會事務發言者都不應該“大嘴巴”和“信口開河”,都應該在公共參與中謹言慎行,這就是亞里士多德所說的那種最難得的美德:審慎(prudence)。負責任不只是指盡可能的周密思考、理性表達,而且指對自己說出的話有所擔當,不能只顧一時說話痛快,今天這么說,明天換個腔調,變來變去,改變立場和看法是很自然的事情,但一定要向公眾交代改變的理由。
人物周刊:在“公知污名化”的討論中,有人認為,“根源在于公共知識分子的知識結構和思維方法的缺陷”,比如欠缺社會科學分析框架、邏輯缺失、煽情泛濫等等。你怎么看這種說法?
徐賁:我覺得不能一概而論,如果你告訴我一兩個具體的人,也許會好談一點。這些“根源分析”顯然不適用于我所知道的一些中國公共知識分子。泛泛而論、以偏概全本來就是一種抹黑的手段,而不是理性討論的方式,所以,除非針對具體的人和事,不必對它太介意。
不過,專門知識有助于參與公共事務的質量,這也是真的。問題是,那些可能有社會學、經濟學、政治哲學、法學專門學識的,他們不出來說話,那怎么辦呢?總得要有人站出來說話吧?不然豈不是連一點異議的聲音都沒有了?所以有人以前說,中國的教授們加起來也抵不上一個韓寒,這不是韓寒的光榮,而是教授們的恥辱。
在任何一個國家里,誰是公共知識分子和他們的言論質量如何,都至少有兩個“門檻”,分別是學術和良心勇氣。在中國,發表某些公共言論經常是一件與言論者自己的利益過不去的事情,因此需要準備付出個人代價的良心勇氣。許多“學術成就很高”的人正是因為顧及自己的利益,才對不良現象保持沉默、顧左右而言他,或者首鼠兩端、曲意辯護。他們的水平是很高,但又怎么樣,他們不愿意當公共知識分子啊。與其抱怨說話的人水平不高,還不如直接呼吁,讓那些水平高的人站出來說真話吧。
公共知識分子應該是社會的牛虻,要像蘇格拉底一樣對現狀發問,雖然不一定都要振發聾聵,但也能挑戰常規,啟發思路,沖擊思想的麻木。現在中國“頂級”作家和知識分子絕大多數奉行莫言原則,裝聾作啞、置身事外,不愿意出來當“牛虻”,這才是一個大問題。
人物周刊:還有人認為“公知污名化”應主要歸因于中國特殊的國內環境,比如說,被潑臟水,又比如說,中國現在的文化氛圍是民粹和反智的,等等——有趣的是,美國也是一個可以說有“反智”傳統的國家,可否對比一下中美公共知識分子的境遇?
徐賁: 公共知識分子的根本作用是對民眾啟蒙,啟蒙有兩個不同的層次,一個是民主公民啟蒙,另一個是人文啟蒙。至于哪一個比較需要公共知識分子去做,這在很大程度上是由大環境決定的。知識分子做什么事,離不開一個關鍵的問題,需要怎樣的啟蒙?這不只是主觀的選擇,而是決定于具體的境遇。
中美境遇的不同是很明顯的。與中國公共知識分子特別關心民主、法治的啟蒙相比,美國公共知識分子很少直接涉及這些問題。他們關注得較多的“公共問題”,在中國人看來可能不過是一般的“文化問題”或者根本就是“人文學術問題”,如文化歧視、女權、動物和環境保護、知識與權力的關系。例如,著名的美國公共知識分子、理論物理學家、諾貝爾獎獲得者斯蒂文·溫伯格(Steven Weinberg)寫文章,向民眾介紹科學的意義,討論科學與文化和與宗教的關系;諾貝爾醫學獎獲得者詹姆斯·沃森(James Watson)向民眾介紹人類基因的“雙螺旋線”(Double Helix);著名天文學家卡爾·薩根(Carl Sagan)討論人類智能進化的《伊甸之龍》;理論物理和數學家弗里曼·戴森(Freeman Dyson)向有志于科學的青年讀者介紹自己科學研究經歷的《打擾宇宙》,這類公共知識分子著作在美國還有很多,更不要說像喬姆斯基、薩義德、桑塔格那樣的人文學者公共知識分子的著作了。放在中國,這些都是學術,根本不會當作是公共知識分子事業。
相反,中國公共知識分子在報刊上發表的抨擊腐敗、要求社會公正,或有關干部裙帶提拔、官員戴什么名表,甚至批評地溝油、牛奶品質、拖欠農民工工錢、隨意拆遷、大吃大喝這樣的事情,在美國人看來,這根本就是普通報紙記者和民眾來信的事情。這樣的事情根本不必知識分子用專門學問來說明的深刻道理。
只有在民主啟蒙有了成效后,才會需要和有暇進行程度更高的人文啟蒙。這是一種特別需要有專門學識的知識分子來幫助實現的啟蒙。在一個在政治、社會制度形成高度民主法治共識的社會,人的精神、人性、心靈、文化、修養等等都會變成公共問題,這些也就是我們所說的“人文問題”。討論這些問題需要有相當的學識、見解、文化素養,是知識分子所擅長的問題。目前中國的情況是,許多知識分子自己都搞不清這些問題,又怎么能指望他們去對一般民眾談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