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給我媽轉述網上看到的負面新聞我媽都撇嘴,尤其經濟學家們搗鼓出的數據和危世預言,她都相當不屑,反駁的理由只有一句:那些外國人知道中國的農民可以一年都不花一分錢嗎?
她1960年曾被我姥爺派到高密東北鄉的老家去打食兒,也就是莫言的老家——不知道當時有沒有邂逅過被迫退學放牛的莫言。在那兒住了有兩個月,刷新了她的人生觀。
從腳說起,當地人沒有買鞋的習慣,都自己做。鞋底用穿碎了的衣服漚爛后打成的漿一層一層糊厚,在日頭底下暴曬晾干后,用自己種的麻搓成的線納扎實,鞋面的布是冬天厚衣服裁的,一家老小的鞋都這么來。
褲子、衣服,自己種棉花,摘了之后可以紡線,紡線車不是每家都有,到鄰居家借,手巧的人紡出線來還能點上油燈,把線從火里走一遍,俗稱“燒毛”。燒過毛的線比較光滑,織出布來有光澤,穿這樣的衣服出門,說明家里有個巧婦,是講究人。織布機也不是每家都有,依例也可以借用,過后一把雞蛋、幾棵蔥之類的答謝,都可自產。塑料扣子沒法兒做,但可以盤布扣,我媽看她們盤,愣是學了一手盤復雜布扣的手藝。后來參加工作,這門手藝讓她在同事中大受歡迎,因為春節派得上大用場——那時城市里過年做新棉襖,也是自己動手的。
吃的就更不用說了,家家都有地,種一壟蔥、一壟蒜、一壟韭菜、一壟生菜、幾壟地瓜——一家人吃一年都夠。屋里男人如果抽煙,還會再給他種一壟煙葉。
房子自己蓋,到河邊去挖泥自己打磚,磚里要摻上米漿,米也是自家地里出的。屋頂用茅草,茅草仍舊可以自己種,或者到河灘去拔,有的是野生的。
當然細心的你一定發現了,納鞋底的針,和卷煙葉的紙,還是需要買——也不買,當地農民會到集上去換,以物易物。逢農歷二、七有集市,我媽當時住的四媽媽家(就是叔伯嬸嬸)的流通貨幣是雞蛋。她家養的雞下蛋很勤力,十天下九個,只休息一天,我媽說那叫“雞腚眼銀行”。
我媽記不住外國人名所以拒絕讀我推薦的《瓦爾登湖》,不知道她如果讀的話會不會看出那么多詩意。她一向覺得農村沒事,就連如今看到隔壁工地的建筑物上,掛著各種光著膀子的、本應在地里耕作的“漢”們,也只是皺皺眉頭。在她的認知中,是篤定地相信著我們的農民的——相信他們能想出辦法,解決一切、一切、一切的困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