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教室坐下5分鐘后,我就開始慶幸自己來得早。10點一過,人不斷涌入,白皮膚、黃皮膚、黑皮膚、棕皮膚,穿短裙的,裹頭巾的,還有一位大叔,乍看以為是查韋斯轉世。10點07分開始上課時(上課時間總比課表遲7分鐘,所謂“Harvard Time”),教室里大概擠進來小兩百人,幾無立錐之地。授課教授和《少年PI的奇幻漂流》里那只老虎同名同姓,銀發銀須,看著頗威嚴,課名是“宗教、政治與公共政策”,講宗教對美國政治的巨大影響,好玩的是,他在牛津讀書時的室友,是著名的無神論記者希欽斯(Christopher Hitchens)。
這是我在哈佛shopping的第一堂課。李歐梵先生在《我的哈佛歲月》中寫,哈佛有個不成文的慣例,“就是在開課的第一個禮拜讓學生任意‘購物’(course shopping)。學生可以遲到早退,亂成一團;教授也勢必使出渾身解數,以吸引學生……除了吸引學生之外,教授必須印發大量的‘商品’——課程表和書單——以便學生‘選購’。過了頭一兩個禮拜以后,課堂的人數才會穩定下來。”
周一恰逢美國勞動節,所以周二、周三是“購物”的高峰,宗教課一結束,來不及向老師請教他對希欽斯的看法,就騎著單車往社會學系趕,去聽《記憶的政治》(Memory Politics)。這是人類學專業開的一門小型研修課(seminar), 只有十幾個座位,最后也來了三四十位“顧客”,女生為主,個個青春逼人,一個女孩的筆記本電腦上貼滿了女權主義的漫畫。兩堂課的大綱都寫明了“閱讀任務重”幾個字,講《記憶的政治》的老師,不斷拋出普里莫·萊維、漢娜·阿倫特、齊格蒙·鮑曼這樣的名字,沉重得讓人抬不起頭來。案例分析重點集中在拉丁美洲,“我知道你們肯定會嚷嚷,為什么不講蘇聯國家?”她一攤手,“我就是在拉丁美洲做的田野嘛。”
第二天倒有一門大課專講蘇聯和東歐,嘩啦啦一堆本科生又把教室擠爆了。老師瘦高個,膚色棕紅,俄國口音,上來就說會專門花一堂課講講普京的俄羅斯,“我是一個現在時的歷史學家,雖然我歷史系的同事都說,太關注時事是罪過。”但與此同時,“我也會帶你們回到1930年代。假如這是1930年代的課堂,我想你們中的大多數,或者很大一部分會同情社會主義,一部分會成為社會主義者,還有人會成為斯大林主義者。如果你看那時知識分子的文獻,你會驚訝于自由資本主義在和社會主義的競爭中處于怎樣的下風。”
這位親歷蘇聯解體的歷史系教授,看起來還是有點緊張,好幾次摸鼻子,講著講著還會自己笑起來(相比之下,肯尼迪政府學院的老師個個都是演說家,不動聲色讓底下笑成一 團),有幾分天真,又覺得有討好學生的企圖,有一次他明顯口誤,尷尬地笑:“對不住啊,昨晚看美網看得太晚……”轉過身去,看見他皺巴巴的襯衫背后濕了一大塊。
身邊多數同學關注的都是政治,《記憶的政治》、《網絡時代的媒體與政治權力》、《講故事的政治》、《個人數據的政治》……一個同學說,她的課堂里有兩個前中情局雇員,其中一個還是發言人,“他發言可真多……”另一個同學在聽了《個人數據的政治》后很興奮地告訴我,你知道嗎,從技術上說,只要掌握你的生日和郵政編碼,就能鎖定你的位置……也有人選了查爾斯河對岸商學院的課,回來感嘆就是不一樣——在哈佛其他院系,可能你上了一學期課老師也不一定知道你名字,但是在哈佛商學院,你還沒去上課,老師就已經把你google了個底朝天。這也讓我想起之前去商學院參觀,問公共關系部主任,這里是否也有遲到7分鐘的哈佛時間?他立刻否認了,“全部準點開始,有些教授到點還會把教室鎖起來!”
也不是所有老師都對“購物”感冒,《講故事的政治》(The Politics of Storytelling)是本學期新開的課,老教授叫邁克爾·杰克遜(是的),來自神學院,不講開場段子,不笑,不提問,不發教學大綱,站著筆直開講,有人中途離開,但關于這門課我聽到的最好評價是:有一種古典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