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西宜豐縣的洞山有一片原始森林,古木參天、藤蔓密布、飛瀑鳴泉、云霧繚繞。沿著山邊一條小路拾級而上,過了良價禪師悟道的逢渠橋,前行數百步,進入一個小山口,景色豁然開朗,林木扶疏,稻花飄香,山丘上坐落著一座普利禪寺,這是中國佛教曹洞宗的祖庭。曹洞和臨濟是目前禪宗兩個最大的宗派,曹洞弟子遍及全球,在日本就有千萬之眾。4年前,南懷瑾先生發心重建普利寺,光大曹洞禪風,委派我的摯友古道禪師出任方丈,主持重建。
古道師,俗姓崔,朝鮮族,老家在東北吉林,年輕時曾從軍,因為看了電影《少林寺》而出家習武,云游浙江、江西、湖北、安徽等地參訪名山大寺,后在終南山住茅棚苦修多年,為“終南七怪”之一,曾任凈業寺方丈。1993年,南懷瑾應妙湛長老之邀到廈門南普陀寺主持“禪七”。古道師從此投入懷師門下,2003年懷師移駕內地后,他長年跟隨左右。古道師生性豪爽,有情有義,嫉惡如仇,為人正直。他多才多藝,喜愛攝影,擅長吹簫,在少林寺練就一身好武功,還寫得一手好文章,著有《禪之旅》一書。在佛法上,更是理、行二門兼備,是不可多得的僧才。因此懷師對其寄予厚望,冀其重振曹洞宗風。
結識古道師是在2004年前后。當時他在上海長發花園懷師寓所閉關兩年,每天夜晚聽懷師講授《達摩禪經》,凌晨三四點鐘被懷師叫到書房,親授“十六特勝法門”以及禪定次第。我幾乎每個月去上海探望懷師,在那里常常遇見古道師。最初并不留意,時間久了才慢慢熟稔起來。至于何時與他成為莫逆之交,我已經不記得了。不過,古道師卻說記得很清楚。當時他見我常在懷師的飯桌上大放厥詞,有一次就私下問我對當今禪宗的看法。結果我反問一句:“當今中國還有禪宗嗎?”古道說,此話非同尋常,使他震驚,于是才慢慢留意起我的作為來。
2009年夏天以后,我去太湖大學堂靜修,和古道師朝夕相處,建立起深厚的友誼。他被懷師指派擔任禪堂堂主,督促我們這些修行人一天9枝香的禪坐功課。晚飯后,懷師照例會在飯桌上講課,主要是講授《達摩禪經》和《楞伽經》。他讓古道師和宏忍師輪流試講。遇到講錯或者含糊不清的地方,懷師再插話闡述真義。這是他老人家在有意培養這兩位師傅。后來才知道懷師在長發花園時已經講過《達摩禪經》,并讓古道師幫助整理記錄稿。再講一遍是想加深對此經的理解。懷師是注解《達摩禪經》的古今第一人,必須是理、行并入者才能讀懂。看來最后能把懷師遺著整理出版的非古道師和宏忍師這兩位真正的南門出家弟子莫屬。
古道在長白山下長大,自從來到江南,見不到巍巍群山,總覺得渾身不自在。于是我們常陪他開車去浙江山區親近大自然,此時的古道師像孩子般興奮。晚課散后,我們還常在一起喝酒。先是背著懷師偷喝,后來被他發現,但并不見責備,大家才明目張膽喝了起來,并自稱“酒黨”。我和古道都有好酒量,我被推為“酒神”,居酒黨之魁首。古道屈居“酒鬼”,另有酒仙、酒徒、酒姑、酒妹之輩。喝到酒酣處,有唱歌的、有彈琴的、有舞蹈的、有表演武術的,不亦樂乎。2009年的中秋夜,我們早早在禪堂門前空地上擺了桌椅,備下酒菜瓜果,師兄弟們圍坐在一起賞月。夜深人靜,皓月當空,酒過三巡后,大家催促古道師唱曲吟簫。他吹起最拿手的《寒山僧蹤》。我們合著曲調低聲吟唱:“昨夜訪禪登巒峰,山間只一片霧朦朧。水月鏡花心念浮動。空不異色,色不異空,回眸處靈犀不過一點通,天地有醍醐在其中。”簫聲飄蕩在寂靜的夜空中。月光下,懷師披衣站在書房的露臺上遙望我們。這是我在大學堂最愉快的一個夜晚。
4年前,懷師發心重建洞山祖庭。古道師已還俗多年,但學佛初心始終未泯,決意拋妻離女,再度落發為僧。懷師遂指派他前往洞山主持重建。我曾前往洞山探訪,當地雖有美景,但交通不便,生活條件極其艱苦。古道師苦心孤詣,藍縷篳路,想盡快完成重建工程,迎請懷師前往安居。惜懷師未能親見千年古剎重光便已仙去。佛家自古有“名而不高,高而不名”的說法。懷師逝世后,我曾問古道師:“此生你是想做名僧,還是做高僧呢?”他說:“做高僧不敢妄想,但總想以此生證得悟道是怎么回事吧。”我會心一笑,懷師的期望不至落空,今后的中國會有真正的大禪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