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淘金加納

2013-12-29 00:00:00
南都周刊 2013年23期

2009年8月26日,加納,洪水漫入坑井,使得在其中工作的難度加大。非法中國采金者沿著河流在幾公里以外找到了新的采金點,這些不能開采的坑井遭到遺棄。

還能怎么樣呢?只能當成命運的安排了。”黃日暉悲戚地說。兩個月前,在遙遠的西非國家加納,他痛苦地看著父親黃龍祥的尸體被抬進火葬場。

黃龍祥是一名老練的淘金客,過去三年中,他一直在位于加納中部盛產黃金的敦夸地區的山丘叢林里干活。今年4月16日,他在賓館里被一名剛到加納的中國淘金者打死了。

那天夜里,行兇者用煙灰缸把他的臉打得血肉模糊。直到第二天上午,他的尸體才被賓館服務員發現。

在異鄉經歷三年的艱辛磨難后,5月10日深夜,黃龍祥被裝在一個小小的骨灰盒里,隨兒子回到了家鄉——廣西上林縣。

過去五、六年間,成千上萬的上林縣人集結成中國最大規模的海外淘金大軍,他們如朝圣般涌進加納,在陌生的山丘叢林、草原河畔里,忍受著高溫、疲勞、孤獨、疾病乃至死亡的折磨和威脅,從事著一項人類延續了數千年的古老職業——淘金。

作為這個群體的悲劇性代表,黃龍祥的遺像被擺放在客廳一把陳舊椅子上,斜靠著墻壁,他的上方是一張陳舊的世界地圖。黃日暉盯著地圖,找到了上林縣,然后手指緩慢地往非洲方向滑動,最終停留在加納這個萬里之遠的國度。他說:“父親橫跨了半個地球,沒想到最后是這樣的結局。”

小費失效了

在黃龍祥意外死亡之前,這些上林淘金客正面臨一場清洗。

“3月份開始,感覺就像末日臨近一樣。”蹙著眉頭的黃日暉緩緩說道。父親的亡故令這名26歲身材瘦削的年輕人不時神思恍惚。在他印象里,加納軍警從那時開始頻繁開進礦區搜捕淘金者。這之前,他所在礦區的地主,一位名叫嘎亞的當地人向他們通風報信說,加納政府動開始抓人了。

黃日暉和他的同伴們過去曾經歷過多次警察、移民局官員的檢查,對方有時手持著AK47沖鋒槍直接走進工棚。但在以往,這不過是例行的“小費時間”——只要掏一筆塞地(加納貨幣,1塞地約相當于3元人民幣)遞過去,對方就會熱情地與他們握手言別。

根據中國駐加納大使館網站介紹,加納法律禁止外國人參與25英畝(1英畝約相當于4000平方米)以下的小金礦開采,也禁止外國人租用或購買當地人所持有的金礦許可證進行開采。但過去多年中,法律卻是一紙空文——只需向礦區土地所有者支付一定數額的“進場費”,并承諾拿出每日產量的10%或者更高比例的黃金,中國淘金者就能在金礦里開工了。

在2012年前,依靠源源不斷的小費,類似黃龍祥、黃日暉父子這些散布在加納的庫馬西、敦夸、奧布阿西、塔夸等地區的中國淘金客多數時候買到了平安。

但今年3月份開始,形勢不可逆轉地越來越糟糕起來。地主嘎亞神色緊張地告誡這對父子:小費失效了,見到軍警就趕緊藏起來。

“老黑”的洗劫

淘金客將軍警這次執法行動視為一場令人恐懼的清剿和洗劫。

為了防止被突然襲擊,淘金客開始安排人晝夜在進礦區的路口放哨,一旦發現軍警車輛,就立即用對講機示警。這之后的一個月里,黃龍祥父子和他們的同行往叢林里逃了三次。他們當時對軍警并不損壞設備和工棚多少還有些欣慰。

他們的礦區位于敦夸地區一個名叫埃塞海姆(音)的村子里,叢林密集,雜草叢生。穿過村子的一條緩緩流淌的河流沿岸,分布著八個中國淘金者團隊的礦井。往日,這里白天總是機器轟鳴,而在涼爽的夜里,叢林里不時會傳出不知名動物的叫聲。

3月21日,黃日暉在QQ空間里上傳了十張照片。那是兩天前他跟父親,以及另外十名同伴逃進叢林里的場景。大約同一時間,在庫瑪西一個名叫曼索安哥拉(音)的村子里,黃日暉的同村朋友吳思賢,跟他五名同伴也時不時東躲西藏,躲避著不期而至的軍警。

軍警的頻繁清剿嚴重影響了中國淘金者的作業,也助長了加納不法分子搶劫淘金者的氣焰。吳思賢稱,今年5月初,距離他所在礦井不遠的另一批中國淘金者就遭遇過一次襲擊。那天凌晨時分,五名手持槍支和砍刀的劫匪闖入礦區,但在淘金者頑強反擊下,劫匪隔著木板朝工棚里連開八槍后,丟下一名同伙倉皇離去——這名劫匪踢開工棚大門后,蹲在暗處的淘金者立即扣扳機,霰彈槍將他打成了蜂窩。

工棚里,吳思賢的一位同鄉也被流彈擊傷,一粒子彈擦傷了他的臉。令人悲傷的是,劫匪在逃離礦區時射殺了淘金者雇傭的一名黑人女工,她當時躺在床上。吳思賢用手機拍下了那張血跡斑斑的木床。

黃龍祥的哥哥、同樣有豐富采金經驗的黃家祥曾在加納從事過兩年采金工作,今年春節期間才剛回到中國。

黃家祥說,2012年春節前的一天,他經歷了中國淘金者遭遇到的最早一次大規模搶劫。當時他正在加納西南部產金區塔夸的一處礦區里。那天晚上,至少二十個“老黑”洗劫了他們的工棚。“老黑”,是中國人對當地黑人的戲謔稱呼。

收到求救電話后,淘金者雇傭的黑人翻譯一路鳴著喇叭沖到了工棚旁。不幸的是,車剛駛到,一名劫匪便近距離開了兩槍,名叫桑尼的翻譯當成身亡。

黃家祥說,桑尼是第一個死于中國礦區搶劫案的人,“他是個很好的小伙子,還帶我去買過光碟”。

上林淘金客涌入加納,當地媒體時有指責說,中國淘金者的行為違反法律,而且遍地開礦嚴重破壞了生態環境。從去年開始,加納軍警和移民等執法部門對國內多個地區的外國人礦區進行過打擊行動。今年5月14日,加納政府成立了打擊非法采金的部級聯合工作組,并于6月1日開始對涉嫌非法在該國從事采金業務的淘金者進行打擊。

中國駐加納大使館披露的數據顯示,2012年以來,至少兩百多名涉嫌非法采金的中國公民被抓捕,其中至少有數十人被迫回國。去年10月在曼索地區的一次打擊行動中,一名淘金客還命喪加納軍警的槍下。

但即便如此,黃金仍然令上林人如癡如狂。

4月中旬,四名淘金客趕到北京,準備搭乘飛機趕赴加納。一切順利的話,他們將很快加入黃龍祥父子所在的淘金團隊。但似乎是因為簽證原因,他們中只有一位名叫陳仕才的中年人順利登機。

黃金路線

從省會南寧市出發,要坐近兩小時車才能駛入位于廣西中南部群山之中的上林縣城。

這個縣曾經出產過黃金,當地鄉鎮里上了年紀的農民大多都有過淘金經歷。在上林縣做律師的李德明說,過去數百年來,當地金農一直在自家田地和附近山里淘金,直到上個世紀80年代,當地明亮鎮的河道上還常年有國家采金船出沒。

但黃金并沒有讓這個小縣城崛起,它至今仍然掛著貧困縣的帽子。即便在縣城里,道路兩旁也多是只有五六層高的樓房,臨街商鋪里出售著服裝、電動車、瓷磚、化肥。一位出租車司機說,如果不出去掙錢,留在當地的人生結局是“窮上一輩子”。

長久以來,作為金屬之王的黃金,就像施了魔咒一樣,驅使著上林人四方奔走,甘愿冒上一切風險去尋找它。

黃龍祥、黃家祥兩弟兄是明亮鎮村民,早年都曾在自家房前屋后的田地里采過金。大約從上世紀90年代早期開始,在當地黃金資源枯竭后,帶著通過黃金改變貧窮命運的渴望,他們收拾行李,也加入了同鄉外出淘金的征途。依靠血緣、鄉鄰的凝聚力,他們成群結隊組團趕往遙遠的黑龍江、內蒙古,在山溝林場、草原戈壁上埋頭苦干,不惜一切代價,在成千上萬噸砂石泥漿中尋找著黃金微粒。

他們所到之處,多是更早之前已被國家和當地居民開采過的廢棄礦區。上林人像候鳥一樣每年在金礦和故鄉之間往返——夏秋季在金礦里淘金,冬春季回家鄉務農。礦區土壤解凍是他們每年出發的信號。他們睡在木樁支撐的簡陋工棚里,去河里取水煮飯,忍受無數蚊蟲叮咬的夜晚。

在從一個礦井到另一個礦井的漫長歷程中,上林淘金客對探尋大自然的寶藏積累起了豐富的淘金經驗,以至于通過觀察山溝的地形、河流的急緩、砂石泥土的比例,他們就能辨識出某個區域是否含有黃金。

“山溝平緩一點,河水沖刷不太急的地方,含金量就比較多。”黃家祥用手比畫著說道。只要提到采金技術,這個頭發幾乎掉光的農民的雙眼就會閃出神采。他和黃龍祥都有近二十年的淘金經歷,上林淘金客的每一波采金浪潮中,都閃動著這兩兄弟的身影。

而黃日暉、吳思賢以及他們的許多同齡人,也從小就跟隨著父輩的足跡,常年出沒于人跡罕至的金礦之中。

大約從2003年開始,黑龍江、內蒙古的金礦產量也日益萎縮,大批上林人不得不回到故鄉。這群失去黃金光芒指引的人,有的成為隱姓埋名的農夫,有的在鄉鎮里做起了小買賣,還有不少人則選擇去外地打工。

過去的數年中,黃家祥、黃龍祥兄弟多次外出打工,他們在廣州黃埔造船廠打磨過鋼板,在廣東云浮的石材廠里切割過馬賽克,在南寧的飯店里當過保安。而他們的妻子兒女也大多流落外省,靠打工為生。

蟄伏數年后,這些上林人再次重拾舊業。而這次,他們的目的地變成了地球對面的非洲加納。

雨后的下午,黃家祥坐在自家新樓房下的碎石堆旁吸煙。這棟三層小樓是他過去三年的淘金回報。他用滿含深情的口吻說,“這棟樓在加納用命掙來的。”

大約從2005年期間,上林縣便開始零星有人去加納淘金。黃家祥記得,最早的開拓者名叫黃軍和鐘紹學,二人回上林后不久,就組織了一個淘金團隊重返加納,酬勞是月薪3000元,外加采金提成。

上林人認為這群早期開拓者都掙到了錢。明顯的例子是,當年被招去做工人的人,過一兩年回鄉后就開始募集資金,購買設備,召集親戚、朋友去加納采金了。這些新的老板開出的薪酬也比之前更高。

閃著光芒的保時捷、寶馬開始在山林縣雜亂的街頭閃現,有人發了大財的傳言不脛而走。在黃金的誘惑面前,上林人像以往一樣毫不猶豫。

到加納去

此后數年間,加納成為上林人心中的圣地。上林縣公安局統計的數據顯示,2008年至今,當地居民國際出入境人數為17400人,其中約有13000人的目的地是加納。

黃金驅使人們拿出多年積蓄,放棄修建新房,四處湊錢,“還有人把自己家的豬都賣了”,黃家祥感覺,去加納淘金就像傳染病一樣蔓延開了,并在2011年形成一股狂潮。

在明亮、巷賢、大豐這些有長久淘金歷史的上林縣鄉鎮里,關于淘金的話題從客廳、餐館、雜貨店,一直延伸到榕樹下、小溪邊。那個遙遠得像外星球一樣的國家,預示著一個全新的黃金時代來臨。

上林縣成了離別之地——每天都有人絡繹不絕地提著簡單行李,坐中巴車到南寧,再在南寧到廣州、北京的火車硬座上顛簸十幾個小時乃至一整天后,坐上人生的第一趟國際航班。他們的老鄉正在加納殷切地等著他們。

他們中有投資人,有打工者,而多數人二者兼是。由這些人構成的一個個團隊——通常為七八人,許多之前并不相識,但在小小的上林縣里,他們之間又錯綜復雜地有所關聯——同鄉、遠房親戚、朋友的朋友。追逐黃金的共同目標將他們聚攏起來。

他們是為數更多的投資者群體的代表。組建一個團隊所需的約200萬元資金——夠組裝一條淘金生產線和前期運營開支,來自于上林縣的眾多家庭。少的幾萬,多則幾十萬,只要能湊到錢,所有人都不想錯過黃金班車。

黃家祥說:上林淘金客很少擁有加納的工作簽證,絕大多數人都是以旅游簽證方式進入加納,三個月居留期限過后,有的人會花錢續簽,但更多的則置之不理。

甚至還有人以別的辦法入境——吳思賢和七名上林縣老鄉在2011年11月飛往加納時,所有人簽證的目的地都是塞拉利昂。但這沒有阻止他們的步伐——幫忙辦理簽證的中介公司已經用美元打點過機長和加納海關人員,航班在加納首都阿克拉國際機場著陸等候轉機時,他們順利走出機場大門,開始了異國淘金的生涯。

2010年春節前,黃龍祥也趕到了加納。在這之前,他把大約6萬元的全部積蓄都投到了一個淘金團隊里。作為老練的淘金者,他忍受不住等著分紅日子的煎熬——那時他在明亮鎮的農貿市場里賣豆腐。

除了分紅,吸引已經50歲的黃龍祥遠赴重洋的另一點是,他每月能拿到5000元工資。“我們收入低,太貧窮,父親明知道過去有風險,但是還要去。”黃日暉說。他放棄了跟父親一起出國的打算,“我知道那是危險又艱苦的活,但我沒淘過金。”他覺得自己幫不上忙。

這一年,黃家祥也把全家積蓄5萬元投資了另一個團隊。盡管自家的破舊瓦房已搖搖欲墜,但黃家祥心里想的全是黃金。

一年后,他也到了加納。

金礦里的“賭博”

2011年之前十年,國際黃金市場像打了激素一樣,價格每年增長20%。

涌入加納的上林淘金客備受鼓舞。那些一夜暴富的傳言是如此激動人心,以至于有人到加納之前,連金礦在哪里也不知道。而裝載著他們采購的挖掘機、柴油機、砂泵、電視、冰箱的集裝箱貨輪,從深圳港口出發,正一路漂洋過海,朝著加納特馬、阿克拉的港口進發。

明亮鎮水臺村村民溫海榮指著前往縣城的道路說,一個月前,道路兩邊的空地上還停滿了貨柜車。他在加納呆了整一年,5月上旬才在失望中回鄉。

2011年11月,吳思賢和他的六名同伴們抵達加納后,有整整四個月時間無事可干。在老鄉介紹下,他們在敦夸一個名叫埃恩費(音)的村子里租下了一片地。毫無經驗的負責人向一名地主支付30000塞地“進場費”后,被允許在這片25英畝礦區開采。

但他們什么都看不到——礦區在一條大河邊,雨季中倒灌的洪水已經淹沒礦區。地主信誓旦旦聲稱,礦區離河流有四至五百米——這是適合含金砂石沉積的距離。

等到洪水退去,吳思賢驚訝地發現,礦區距離河道河流不到100米。“只要老黑拿到錢,你就別想再要回一分了錢。”吳思賢抱怨說。

他們花了三天時間,在礦區里挖了五個深坑,看到的全是泥土。期待的含金砂石層令人失望地全無蹤影。他們最終只能放棄這塊礦區,30000塞地全打了水漂。

負責人又開始聯系老鄉,四處打探其他可能的礦區。這個過程耗費了四個月之久。

吳思賢和他的同伴則駐守在已經絕望的礦井旁。通過一名曾在廣州呆過的黑人翻譯,他們從當地人手來買來木板、鐵皮,在不遠處的斜坡上搭建了個工棚。

這個距離敦夸有半小時車程的村子坐落在山丘之間,四周長滿了可可樹、香蕉、玉米和木薯,一百多戶居民生活在片貧瘠之地。當地人生活在破舊的木板和粘土做成的屋子里,靠茅草鋪成的屋頂遮雨,“既不通電,也沒有自來水”,吳思賢說,經濟條件好點的人家才有唯一的交通工具——自行車。

當地人有時會站在一旁,好奇地看淘金者們搭建工棚。因為語言障礙,他們彼此沒有任何溝通。

在這段灰暗的日子里,釣魚、打獵是淘金者們唯一樂趣。為保安全,負責人花了近3000塞地托當地人買來一支來復槍。淘金客將這種威力巨大的槍稱為“八連發”——一次能裝八枚霰彈。在加納礦區里,幾乎每個中國淘金團隊都擁有一兩支這樣的槍。

漫長的等待后,負責人找到另一處礦井——位于庫瑪西的曼索安哥拉村。他們又一次支付了20000塞地進場費,并向那個總戴著墨鏡的地主吉拉承諾,每天會獻上產金量的12%。吳思賢在這里一直干到了回國。

許多淘金客都有過這樣的經歷——交了進場費后,黃金產量總是難如人意,或者沒多久就無金可采的情況,這使得他們不得不另外再花錢尋找新礦井。

黃家祥、黃龍祥、溫海榮,都有過同樣經歷。“這就是一場賭博。”黃家祥承認,沒人能事先知道一個礦井下到底含有多少黃金。這位老淘金客說,“這是地球的遠古秘密。”

如果幸運租到富礦,就可獲得可觀而穩定的產量,而反過來,就只能耗費時間、金錢,再投身于一場賭博。美國國家地理拍攝的紀錄片《非洲叢林采黃金》中,兩名身負百萬美元巨債的美國人深入加納叢林,毫無經驗的他們夢想靠淘金一舉扭轉命運,但這個夢想一再被產量少得可憐的礦井打擊。他們在絕望中撤離加納時,債務又增加了30萬美元。

絕大多數時間里,淘金客就在礦區——工棚間循環往復,生活異常枯燥。在難得一次的進城機會中,他們會逛逛當地的超市商場,在中國人開的餐館里吃飯喝酒。夜晚,有的人在KTV里唱著思鄉之歌,有的人則摟著濃妝艷抹的中國小姐走進賓館。

“溜金”時刻

如果租到有開采價值的礦井,漫長而枯燥的淘金作業便開始了。用挖掘機刨去可能深達數米的表層土壤,用強勁的水柱沖刷挖出的砂石泥土,再用砂泵將含有金砂的碎石泥漿抽入傾斜的“溜槽”(一條五六米長,鋪有采金毯的鐵槽),金砂和大量的細石沙粒將沉淀到采金毯上。

淘金客每天要沖刷幾百立方的砂石泥土,直到傍晚時分,他們才能等到激動人心的“溜金”時刻——將采金毯中的金砂分離出來。不到最后一刻,沒人知道這一天的結果是悲是喜。

金砂和石沙的混合物被倒進金屬或者木質的盆里,利用質量不同原理,依靠人工不斷搖晃,沉重的黃金顆粒將在水中沉淀到底部。一遍遍篩選后,淘金者們夢寐以求,閃動著微弱光芒的金砂緩緩浮現,有的大如米粒,更多的小如針尖。

“溜金”時刻,地主派來的人永遠站在一旁,他會記錄下當天的所有產量,然后按照比例取走地主的那部分。

“七八百克金砂才能裝滿一個香煙盒。”吳思賢說,他所在礦井的產量大多只有100來克。積累到一定數量后——通常為500克,淘金客將金砂在坩堝里融化倒入模具,不久之后,一塊熠熠生輝黃金便形成了。

不久后,這些金塊就會變成淘金者一摞摞塞地。在阿克拉、庫瑪西、特馬,每個淘金者都能找到來自印度、歐羅斯、英國乃至中國的黃金收購商——這些人通常呆在裝有鐵絲網、攝像頭,被持槍警衛保護著的院子里。

收取一定匯率差額后,地下錢莊將把兌換成人民幣的資金打入某個國內賬號上,成為淘金客們的工資和分紅來源。

人類對黃金的欲望總是永無止境,對貧窮的人來說,更其如此。黃家祥說,他的大多數同鄉都將掙到的錢投入到新的設備采購中去了,“股東想投資更多的礦井,打工者想成為新的老板,”黃家祥說,很少有人能壓制住內心對黃金的追逐。

想要得到更多的上林人對采金設備需求是如此旺盛,以至于三一重工、徐工、柳工這些國內企業紛紛在加納開設分公司,而上林縣的砂泵工廠,也夜以繼日地開工。

2012年春節,黃龍祥拿出掙到的20萬元,與人合伙購置采金設備,在埃塞海姆那個村子里,他成了一名新的老板。這年11月,他把兒子也召喚過去,雄心勃勃準備大干一場。

喪命

作為上林縣的少數派,黃家祥沒有拿錢去投資,而用來修建了那棟三層小樓。當時他家的瓦房快要倒塌了。

這兩兄弟曾經在加納見過幾次面,最后一次是2012年春節前,黃龍祥當時意氣風發地向哥哥講述了自己的事業新局面。那時,他和其他股東正忙著四處尋找礦井。

但事后證明,他們選擇埃塞海姆礦井是個錯誤決定。扣除各種成本后,這個礦井的產金量一直難以產生利潤。而加納日漸頻繁的打擊行動也嚴重干擾了他們的生產進度。

今年四月,這個難以為繼的團隊終于解散。股東們遣散工人、變賣設備,又各自尋覓別的黃金之地去了。這種因利益而結合或分手的故事,在上林淘金團隊中幾乎天天都有發生。

上林縣一群新的投資者聘請黃龍祥作采金團隊負責人,他們在敦夸一個名叫阿弗蘭西(音)的偏僻地方租下新的礦井。在作了大量前期工作后,黃家祥和跟隨他的人一起等待著投資者找來的新工人入伙。

直到現在,沒人知道他為何而死。那名來自上林鄰縣賓陽縣的陳仕才,在4月15日抵達加納后一度表現出神思恍惚的癥狀,“老說自己要回家”,一位當晚曾跟他吃飯的上林同鄉說,當時陳仕才已不太正常,“吃飯時要靠別人喂。”

有人懷疑這是不適應長途飛行的癥狀。黃家祥說,在早年赴黑龍江采金時,因為無法忍受耗時五天的火車旅途,曾有人叫喊著想跳下行進中的火車,他還見過突然精神崩潰,在火車廂里撒錢的同鄉。

2009年8月26日,加納,中國淘金者在叢林中小村莊里的營地里打牌。

同鄉們沒把陳仕才的癥狀當回事,認為他休息一下就能恢復。那天晚上,他們在特馬一家酒店里給陳開了房。

黃龍祥4月16日趕到了特馬,但陳仕才沒在賓館等他。在聽到其他同鄉介紹情況后,黃龍祥最終在機場里找到了陳。

那天晚上,他們住在特馬“幸運酒店”的同一個房間里。但這是個不幸的夜晚:第二天,人們在房間里發現了黃龍祥的尸體,而陳仕才則不見影蹤。

阿克拉市KORLE BU醫院開出的死亡證明稱,黃龍祥死于“帽狀腱膜下血腫及顱骨破裂。”陳仕才事后已被加納警方抓獲,他至今仍被關押在加納的監獄里。

在一張加納警方拍攝的照片里,陳仕才被多名警察圍住,面容憔悴的他戴著手銬,佝僂著站在案發房間的床前,陰沉的表情像是在向跟淘金夢想作徹底告別。

黃日暉回國前曾在警察局跟殺父仇人見過面。“我問為什么殺人,他說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很后悔,”沉默好一會陣后,黃日暉接著說,當時對方讓他產生了“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

在加納,黃龍祥為淘金付出了一切,但黃金最終要了他的命。他多年前留下的一張照片被沖印成遺照,正靜靜地靠在自家墻壁上。失去父親的黃日暉,正深陷于悲傷中,他說自己現在“什么心思都沒有。”

還會去非洲

黃龍祥和陳仕才的眾多雇主之一,上林縣一家膠合板廠的老板譚耀光也正焦爛額。除了黃龍祥身亡外,還有部分員工尚未回國外,他與別的投資者仍有價值上千萬的設備滯留加納。“我現在很崩潰,不抱什么希望了”,這名損失慘重的投資人說,加納突然的清剿行動,會讓大量上林投資者背上沉重債務。

6月7日,在庫瑪西、阿克拉的賓館里躲藏一周后,吳思賢跟同伴們終于登上回國飛機。在這之前,黑人保安打電話說,他們遺留在礦井里的設備已經被人全部擄走。

但過去一年里,吳思賢在金礦中掙到了84000元工資。這是他在國內打工難以企及的報酬。那些在加納采到的金砂,像火一樣,早已點燃了他黃金夢。

這名青年最近在幫妻子經營生意慘淡的路邊洗車場,他心不在焉坐在一張鋪滿灰塵的舊沙發上說,“我還會再去非洲的。”

黃家祥今年春節回家過節時,被一家計劃去非洲采金的江蘇公司看中。他被聘為技術顧問,剛去利比里亞勘察了三個月,但最終沒有找到合適的金礦。黃家祥是在利比里亞勘察金礦時接到兄弟死訊的。“我不會再讓兒子再出國淘金了”,他堅決地說道。但因為缺乏資金,他的新樓已無錢裝修。

黃家祥將繼續追逐黃金——簽證已經辦好了,下個月,他就將前往喀麥隆。

“我已經老了,只有黃金能改變我的命運。”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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