廈門警方證實,陳水總是制造公交車慘案的兇犯。既然如此,從破案的角度可以說,一塊心頭大石落地。但是在社會心理層面上,卻有很多人倒吸一口涼氣,感覺一顆心更加被提起來,懸得慌。
這首先是因為,陳水總的一生異乎尋常地簡單清楚。除了在出生日期上由他挑起爭議之外,他的六十年(或五十九年)人生歷程中,連個錯誤都沒有。在輿論的聚光燈下,迄今也未見有什么重大冤屈,或陰暗的、脫軌的劣跡惡行。可是清楚到這種程度,他的最后瘋狂就太難解釋。陳水總其人其行,因為太清楚,以致說不清楚。
這樣的不清楚及其帶來的血光之災,太令人恐怖。它僅僅是極端個案呢,還是有可能以各種方式再次出現?人們不可避免地會有風險憂慮。由此來看,《廈門日報》號召“共誅之”,根本就不是嚴肅的風險應對策略。現在我們已經知道了有風險,但風險源頭如果又像陳水總一樣不可事先預知,那么你誅誰呢?萬一惡行真的出現,那也不必誅,因為一切都只會太晚。
在真實的生活中,人們必須妥協,公交車還是要乘坐的。但是,負責任的政府以及社會應該面對風險,認真反思。而這需要從多種視角,提出各種假設。
我的假設是,廈門公交慘案,提醒我們高度注意城市中的貧困。城市貧困是一種特殊的結構,身陷其中的人,很難獲得一種補償機制以求心理平衡或者解脫,因此可能導致不能預測的個人行為暴力。所謂補償機制可以是物質性的,比如另外一個空間,另外一種社會地位。它也可以是心理與文化的,比如另外一種評價尺度,另外一種身份認同。
以農民工為例子,可以看得更具體。背井離鄉的農民工很苦很貧窮,那些從事粗重體力活兒的尤其如此。可是,城市與鄉村兩種環境的巨大差異,使農民工在客觀上有一種特殊的便利,即在日常苦難之外,有另一種補償機制存在。別的不說,一年一度的春節返鄉與家庭團聚,除了艱辛,還有歡欣。空間與時間尺度的巨大變換,有一種調節作用,類似于放松、釋放、肆意、甚至狂歡。在冷漠艱難的生活環境之外,有一個屬于自己的家鄉(真實的或想象的),是一種補償機制。
一個人從農村進入城市,當個保安或城管,月入千把兩千,這在城市中,只是茫茫人海中不知名的一員。但是回到偏遠的鄉下,他可能算是個人物,在大城市的大機構中任職,有了經濟,有了見識。換言之,另一種評價尺度的存在,給人在另外一個維度上重建身份與尊嚴。
從這樣的角度回頭看陳水總,可以說他的一生都處在貧窮的陰影之下。真正糟糕的地方還不是貧窮,而是他窮到連補償機制都沒有。他生于城市,因此沒有一個鄉下,可供他作為人生中的回旋空間。而在城市中,他被死死地吸附在貧窮這個范疇和實際情景當中。他沒有文化,能做的工作當然是低收入的、不穩定的、甚至不合法的。無論是申請低保,還是接受街道的關心與幫助,他的身份永遠是窮人,限于能力、機遇或性格,沒有更改的可能。
唯一的可能性,來自于廈門市政府的那項政策,即上山下鄉人員可以用當年的時間折抵社保繳款。從補償機制的角度看,這應該是陳水總建立自身主體性的唯一一次機會。他生命中曾經受過的苦,是有價值的,是可以補償的。一個有基本保障的晚年退休生活,成了他唯一的“家鄉”。或許在那里,他將能夠放下艱難的謀生與勞作,獲得喘息與放松。因此,為了出生年齡問題如此爭執,反而容易理解了。也許這就像一張年前返鄉的火車票,這時候跟他說晚一點再回去也一樣,是沒有意義的。
陳水總作為一種類型應該令我們警醒。一個人如果只有城市身份,又只有貧窮身份,那么無論對個人還是城市,都將是巨大風險。然而城鎮化正在將所有人都轉化為市民,卻又不能保證將所有人都轉化為足夠富裕的市民,這就是問題所在。當鄉村貧窮轉化為城市貧窮時,風險的形態和烈度都會變化。
郭巍青
中山大學政治與公共事務管理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