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要爾蘭,都柏林。74歲的謝默斯·希尼與世長辭,令英語世界失去了又一位非凡的詩人。四年前的一次中風之后,希尼一直在努力恢復他的生命活力。他曾希望能活得像索爾·貝婁(1915-2005,1975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一樣久,“老到人們足以忘記他曾經得過諾貝爾獎這回事?!?/p>
1995年,瑞典文學院將當年的諾貝爾文學獎授予愛爾蘭人謝默斯·希尼,以表彰他“具有抒情詩般的美,以及倫理深度的,使日常生活中的奇跡得以顯形和活生生的往事得以升華”的詩歌寫作。在獲獎演說中,希尼反復謙卑地聲明他必須將一切“歸功于詩”:是詩歌締造了秩序,而這種“既忠實于外部真實的沖擊、又敏感于詩人自身的內部法則”的秩序則締造了他這個人。
《美國詩評》雜志早在二十世紀80年代就將希尼和波蘭人切·米沃什、俄裔詩人布羅茨基以及瑞典的特朗斯特羅姆并列,稱四人為當今世界“最偉大的歐洲詩人”。20多年過去,他們相繼以詩人身份摘取了諾貝爾文學獎桂冠,也相繼走到了人生的盡頭。隨著希尼謝世,如今,只剩下82歲的特朗斯特羅姆一顆文學心臟還在跳動。
1939年,希尼出生于愛爾蘭北部。他是德里郡鄉下一個人丁興旺的家庭里的長子。這個家族世代務農,到希尼這一輩有七個孩子。希尼在上世紀四十年代中度過他的童年,在貧瘠而遙遠的愛爾蘭農場,他們甚至聽不到歐洲大陸的炮聲隆隆。全家九口人擠在一所傳統農場茅屋的三間房子里,過著一種近似于穴居的生活,無論從地理上還是情感上都有些與世隔絕的味道。
“那是一種親密的、實在的、生物性的生存方式”,希尼日后回憶,他記得茅屋那薄薄的墻壁,擋不住夜里隔壁馬廄傳來的馬的聲響,混合著大人們在廚房里的動靜?!爱斎?,我們接納一切?!毕D釋懙?。在那些年擁擠卻也是寧靜的童年生活里,他正是通過薄薄的墻板學會了傾聽—這一日后他作為詩人感知世界的關鍵性方式。落在屋頂上的雨,耗子在天花板上的活動,一列蒸汽機車隆隆駛過帶過的風吹打著他家虛弱的院落,父母用地方口音說起的鄰人的名字,廣播員用英格蘭腔念出的轟炸機和那些被轟炸的遙遠城市的名字。他逐漸具備了“貯藏室一只水桶里的水那樣的敏感”:即使是遠方的一列列車路過,水桶里的水也會在它的表面無聲無息地泛起柔和的、同心圓狀的漣漪。而在很多表面平靜的聲音背后,他能捕捉到那些摩斯密碼般“尖銳的、狂亂的信號”。
他理所當然地成為了全家最不同的那個孩子,依靠獎學金進入了圣哥倫布學院,繼而是貝爾法斯特女王大學。在高中,他認識了約翰·休姆,此人后來領導了北愛爾蘭和平運動,并在1998年獲得了諾貝爾和平獎。在大學,希尼成為了愛爾蘭“北方詩人”一代中的一員。
1966年,希尼出版了他第一本詩集《一個自然主義者的死亡》,一舉成名。這本詩集被認為是把英國文學的傳統和愛爾蘭民間鄉村生活結合了起來,以“帶有現代文明的冷靜眼光,挖掘和品味了愛爾蘭的民族精神”。在那首著名的《耕耘》中,希尼寫道:食指與拇指之間靜靜地/躺著短粗的鋼筆/像握著一把雅致的槍/窗外,傳來一聲脆響/當鏟子插入沙土/我的老父,在耕耘/我一路望去/直落在那家族遺傳的臀部,在花壇間浮現/一會兒蹲下,一會兒站起/恍如二十年前/在馬鈴薯地里有節奏地俯下身子。
希尼認為,一袋煤炭也好,一把鏟子也好,都能夠入詩,都配得上領受詩人耐心的、不斷留出停頓的遣詞造句。“我的兄弟們都不是讀書人,家族里沒有任何人擁有文學技能,我從來不敢輕視他們——這個迷人的(詩歌)圈子以外的人?!?/p>
但在批評者看來,希尼有點過分迷失在田園里了。有人認為希尼是把“華茲華斯等英國浪漫派詩人的舊式掘土機拉到了當代世界”。蘇珊·桑塔格則評論希尼的愛爾蘭“好像是都柏林的迪士尼樂園”。對此,希尼的辯解是,他承認當代的詩歌要承擔比過去更多的寫實功能,但他本人更在意傳統寫作方式里那種——如喬伊斯所說的,“恰如其分的順序,恰如其分的詞句”。
但從第二本詩集《通向黑暗之門》開始,希尼已自覺地向愛爾蘭民族歷史的黑暗土壤深處挖掘了。他親歷了北愛爾蘭天主教徒為爭取公民權舉行示威而引發的暴亂,而1972年他的第三本詩集《在外過冬》發表時更是愛爾蘭政教沖突最激烈之際,作為一個詩人的希尼已沒有可能避開對表現民族境遇的文學意象的尋求了。他承認詩歌本質上應當是一種回應,對世界的回應,詩人的責任即是對世界作出應答,而世界是不可挑選的——你不能人為制造出一個“詩意”的世界。他也記得北愛宣布停火的日子,那令他覺得“長久以來黑暗的房子打開了,陽光射進來,一片燦爛”。就如他在一首名為《晚安》的詩中寫的: 門閂拔開,一窩鋒利的光/剖開了庭院/從那扇矮門外/他們弓身進入如蜜的走廊/然后直接穿過那道黑暗之墻/水坑、鵝卵石、窗框和門階/穩穩置于一堵光亮中/一直到她再次超越她的影子跨步進來/并取消她背后的一切事物。
1975年,希尼出版了他最負盛名的詩集《北方》。因為這本詩集,他被美國詩人羅伯特·洛厄爾稱為“自葉芝以來愛爾蘭最偉大的詩人”。有意思的是,葉芝逝世的日子,1939年4月13日,正是希尼的誕生日。
在中國詩人王家新看來,希尼的詩最早從個人經驗入手,進而追溯到家族、鄉土,直至民族,包括了神話和歷史,在對平凡事物的關注中開掘出了一種“個人的詩泉”。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希尼和米沃什,以及布羅茨基,三個人對中國詩人產生的影響是極其特殊和重要的,“可以說他們都深深地介入了中國當下的詩歌寫作”。而其中的希尼,尤其有別于其他任何高調的詩人,因為他的詩看上去最為樸實,與中國詩人熟悉的農事接近,且“蘊含著一種內在的道德掙扎和語言的澄清”。
在那篇題為《詩歌的糾正》的著名詩論中,希尼攤開了他長久以來面臨的糾結。詩歌和現實,究竟是否存在一種正確的距離?他的結論是,一個詩人,必須嘗試一種“在觀照環境的同時又能超越其環境”的寫作方式,由此生發出一種“詩歌的糾正”的力量。毫無疑問,愛爾蘭激烈的現實沖突給希尼的寫作制造了巨大的矛盾,他一方面希望能堅持詩歌藝術的內在規定性,認為詩歌不應過度介入現實,一方面卻無法不聽見無盡的爆炸聲和“絕對、凄涼的槍聲”。
他由此而得出了“詩歌的糾正”的結論,試圖用這種“糾正”的努力,去避免美學的空洞,使語言重新獲得真實的力量,也令詩歌達到與時代相匹配的成熟——不是鍛詞煉句的成熟,不是溫室里的成熟,而是一如希尼自己在《山楂燈籠》一詩中所說的,被歷史風雨和道德拷問“點戳”得“出血”的、被啄食過的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