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種植園里的越南奴隸

彬（音譯）看起來比他的真實年紀要小很多，長得眉清目秀，而且還帶著一股英氣，但臉上幾乎沒有表情。頭戴一頂帽子，他不時拉下來，帽檐就遮住了他的眼睛。

像大多數16歲男孩一樣，他總在玩著智能手機。三年前，這是那群把他從越南北部家里拐賣來英國的人口販子用來控制他一舉一動的工具。在經過數不清的毆打，以及要對他和他家人實施更嚴重暴力的威脅之后，這手機已經成為了某種如同鎖鏈一樣的桎梏；盡管他現在已經安全地住進了養父母的家里，但他還始終握著這手機，就好像一松手它就會爆炸一樣。

彬的故事不是孤例。在當今英國，有許多被拐賣的越南人被迫做苦力或淪為娼妓，以償還他們從人口販子那里“借來”的路費。

這是一種現代的奴隸制。“這是駭人聽聞的事情，英國時至今日竟然還有奴隸制。”英國內政大臣特麗薩·梅說，“現在已經是2013年了，但這個國家里還有人被強迫在糟糕的環境里違背其意愿地工作。罪犯的暴行是慘無人道的，他們通常使用殘忍的暴力、威脅和其他手段，剝奪了受害者的所有人權；而這些受害者，從各個方面上來說，都變成了奴隸。”

幻滅的英國夢

在他四歲的時候，彬的父親死于一場意外，其后他母親就只能從高利貸那里借一點小錢來養活自己和兒子。后來，那些人告訴她，他們認識“有門路的人”，能把當時13歲的彬帶到英國去掙大錢，那樣就能還清他們家的錢了。

就這樣，彬跟其他十幾歲的少男少女一起飛到了捷克，然后躲在貨車里，又冷又餓，這樣熬到了英格蘭。兩年前，當英國警方找到彬的時候，他被關在英格蘭北部一個秘密農場里，那里只有他一個人，全天24小時與大麻植株為伴，而人口販子和“奴隸主”則用手機來對他進行遙控。

在問起他的經歷時，他一開始只肯說幾個字：“那里的味道！可怕！”他不能也不愿意再回憶更多在那里發生的事情，直到人們問起他的媽媽，他才終于無法克制地流下淚來—在那段時間里，人口販子威脅他說，如果他不聽話，他們就會把他媽媽打殘弄死。

彬的故事令人心碎，但跟他經歷相似的人并不罕見。去年全英防止虐待兒童協會（NSPCC）跟進了132起被拐賣兒童的案例，其中有37起的受害者是越南人。他們的故事都差不多：在貧窮而導致的絕望中輕信了人口販子的承諾，以為英國是美好的天堂，但等他們一上路，一切就變了—他們大部分人會從俄羅斯出發，擠在一輛貨車中穿越歐洲大陸來到英國，在路上，女孩子們會被反復強暴（根據英國社會司法中心的調查，有一個16歲的女孩子在兩天內被強暴了90次），而男孩子們則要被毆打挨餓，在精神和肉體的雙重折磨之下，他們很快就變得膽小而順從。等他們抵達英國伯明翰和曼徹斯特等地的出租房時，人販子已經幾乎不需要鎖門就能看住他們。

“他們說如果我們膽敢逃走的話，媽媽會死，妹妹的手也會被砍斷，”彬回憶說，“這個時候你就只能按照他們說的去做了，而且你也會盡量不去想明天的事情。”

他們在英國的鄰居們幾乎不可能知道這些出租房里的事情，因為這些孩子不哭也不鬧，從外面看來，這些地方和出入的人都非常普通，不會引起別人的注意。事實上，即使引發了注意也沒用。巴納多慈善基金會去年救助了50位被拐賣的兒童，他們中大多數是越南人，工作人員說，他們非常恐懼而且心理受到了嚴重的創傷，但跟他們的“主人”之間卻有著無形的關聯。

巴納多基金會兒童服務部門主管利恩·吉蒂說，如果沒有明確的救助辦法，那些被救出來的孩子會立刻逃走，回到他們的“工作”地點去。有一次，一個小女孩問她，“你能保證我在越南的家人不會受傷嗎？”當然，英國慈善組織是無法做出這種承諾的，于是這個女孩就說：“那好吧，我必須回去。”

目前，被拐賣到英國的越南兒童比任何其他國家兒童都多，在過去3年里，英國警方找到的被拐賣越南兒童多達254位，占據所有此類案件的25%。他們之中的2/3被強迫成為不拿報酬的苦力。按保守黨議員彼得·鮑恩的話來說，這類越南兒童被拐賣案件“簡直不像真事”，他說，“這樣巨大的規模竟然幾乎沒被人察覺，這太可怕了。”

黑暗大麻種植園

在到達英國之后，這些被拐賣的兒童有一個很大的用途：種大麻。

上世紀80年代，英國人抽的大麻中七成是從黎巴嫩、加勒比海地區或是遠東進口的；時至今日，英國獨立毒品監察機構發現，現在75%的大麻是英國本地家庭農場自己種的。這是一個很大的市場：盡管大麻在英國也屬于毒品范疇，但它現在屬于C類違禁藥物，如果被發現吸大麻，就算被警察逮捕，也往往只是警告一聲就放了。根據獨立毒品監察機構的統計，如今英國有270萬人吸食大麻，每年要消費1000噸大麻，價值59億英鎊。

由于市場大，販賣大麻的罪也不嚴重，所以在英國國內私下種植大麻的人也越來越多，甚至有越來越多因為經濟衰退而陷入財政危機的中產階級家庭也開始在花園、溫室或者密室里用盆栽種植大麻以賺取“外快”，而犯罪組織當然更不會放過這門好生意。

過去兩年，警方發現了7865處大麻種植園，比2008年的數字翻了一番還多。其中的大部分都是越南人開的，根據DrugScope的調查，越南人把控著當今英國2/3的大麻交易。

在這些家庭種植園里，被拐賣的受害者們就成為了園丁，按行話來說，他們是這里的“鬼魂”。他們通常都是一個人在這里獨立工作，沒有報酬，而且也不能出去。他們的“主人”往往都是持有英國護照的越南第二代移民，幾乎每一次都能逃脫司法指控。

22歲的班利華（音譯）就曾經是這黑暗大麻園里的一個“鬼魂”。一開始，有人告訴他“到英國能賺大錢”，于是他向銀行借了5億越南盾（約合人民幣14.4萬元）付給那個人，請求對方帶他去英國。“我以為在英國的生活會很好，他告訴我，只要在英國工作一年，我就能還清這筆貸款，還能養活全家，”班利華說，“我希望能夠帶給全家一個光明的未來，但我來這里以后，他們不給我任何報酬。”

他被關在英國北部某小鎮的一幢房子里，而屋里除了他之外，滿滿的只有大麻和用來提供光照的高瓦度電燈。那是非常孤獨又可怕的經歷，但更可怕的是，當警察破門而入的時候，他被當成了罪犯抓起來，還被判了六個月的有期徒刑。

“警察和法庭把我當成罪犯，盡管我一直在跟他們說，我其實是受害者。”班說，警察一直都沒有找到這個大麻種植園的主人，而他在去年被遣送回國時，他的家庭已經陷入了絕境。英國政府給了他1500英鎊的安置金，但這筆錢僅能夠償還貸款的利息跟手續費，他們一家人本來已經在溫飽邊緣，如今還面對著巨額的貸款有待償還。

人販子走在了政府前頭

被販賣人口救助基金會主席、前保守黨議員安東尼·史汀說，他希望英國能夠采取更嚴厲的措施去打擊人販子，讓那些受害者能夠在安全有保障的情況下回國。但現在的事實卻幾乎截然相反，警方和這些非政府組織都承認，目前人販子走在了行政機關的前頭，以致在打擊毒品犯罪的時候，往往都是這些年輕的受害者被當成犯人被抓了起來。

今年6月，上訴法庭接到了一個案子，三位被告都因藏毒和種植大麻被捕及判刑，但他們都是販賣人口的受害者。他們的代表律師帕洛沙·錢德蘭說，在初審的時候，這些孩子的法律代表都沒搞清楚他們所面臨的困境。

這些孩子之中最大的那個17歲，他本來在肯特郡的福利院里生活，兩年前，他被人口販子騙來北倫敦的哈羅地區，隨后因為被發現種植大麻而被捕，被判進入少管所兩年；16歲的那個則被一群人從曼斯菲爾德一家房子里帶出來，他的手被捆著，赤腳站在一片大麻植株旁邊，而警察就把他當成了罪犯抓走，判了8個月的監禁；15歲的那個告訴警察，他是藏在一個冰柜里來到英格蘭的。

一個英國政府發言人解釋說，這些人口販子非常善于投機取巧，等到警察逼近的時候，他們會特意選擇年紀比較小的孩子作為替罪羊拋出去，這樣一來，他們在被警察抓走之后不會被關進監獄，而只會進入福利院。“這就很好處理了，他們可以再把這些年輕人抓回來，”他說，“而不是再花很多錢從國內把人偷渡過來。”

錢德蘭代理的其他案子中，有兩個越南受害人在聽證會之前就失蹤了。巴納多基金會的工作人員說，每一次聽說有個被拐賣的孩子不見了，感覺上都像是死亡布告：“去年，我們丟失了120個這樣的孩子。那是非常危險的地下世界，即使他們還活著，我們也永遠永遠不可能再找到他們了。”

美麗背后的罪惡

被拐賣的女孩子們往往會被強迫賣淫，但明面上，她們還有另一份工作，那就是美甲師。在英國，做一次美甲可能只需要10英鎊，在如今經濟衰退的情況下，算得上是“負擔得起的小奢侈”，光是去年一年，全國上下的美甲沙龍數量就增加了20%。在這美麗的膨脹背后，正是越南美甲沙龍的興起，越南美甲師們要價低廉而且技術高超，在全英上下立刻就刮起了一陣流行風潮。如今，英國至少有1/3的美甲沙龍是越南人開的。

然而在這成功故事的背后，卻有著一個令人深思的謎團：這些美甲師們究竟是誰？她們是怎么來這里的？

過去五年里，英國警察和移民署掃蕩了一百多家越南人開的美甲沙龍，他們發現，這些美甲師們大多數是被騙來英國的，然后在暴力威脅下，她們被強迫進行無償工作，以還清他們的來英國的“旅費”。許多人是在越南本地接受的美甲訓練，然后被告知，“在本土沒有這樣的工作，但在歐洲，工作機會一抓一大把。”這些女孩子們來到英國就被當成奴隸一樣使喚，被強暴，被強迫賣淫，而且不能拿到她們美甲工作所賺回來的任何報酬。

警方還發現，大麻種植園與這些美甲沙龍之間有著密切的關系。2010年，兩位犯罪學專家席爾瓦斯通博士和薩瓦格教授應英國政府之邀，參與了越南人主管的大麻種植園犯罪調查，結果在60次與越南非法移民以及警察的會談中，他們發現，種植大麻所獲得的收益大多流入了這些美甲沙龍，從而完成了黑洗白的過程；其后，這些犯罪頭目們會把錢拿回越南進行投資。

2013年8月，《星期日泰晤士報》通過專題報道披露了越南美甲店、大麻種植園和人口販賣之間的黑幕，其后，英國內政部、警方和司法部門紛紛表態，將會終結當今英國的這種“秘密奴隸制”。

“不管受害者是什么國家的人，我們的首要考量當然是解救他們，給他們自由；但在長期來說，唯一能夠減少受害者的方法，就是加大對偷渡者和人口販賣者的打擊力度。”英國內政大臣特麗薩·梅說，“作為內政大臣，我想要告訴那些與此相關的有組織犯罪者們一個明確的信息：你們休想逃脫這類罪行。”

據梅介紹，拐賣人口在整個歐洲的起訴率都非常低，而且由于英國政府對待非法移民的態度相對其他國家而言要來得更為緩和，因而更被人口販子視為“首選目的地”。于是在今年十月，英國國家犯罪局將會采取一系列行動，斬斷這些有組織犯罪的產業鏈條，將販賣人口者繩之于法。“國家犯罪局的情報機構將與警察和兒童福利機構一起共享情報，追尋線索，逮捕那些人販子，”梅說，“我們要改變這一切。”

蘇格蘭地區也將出臺一項新的法律，以打擊日益猖獗的販賣人口犯罪行為。司法秘書肯尼·麥克阿斯吉爾宣稱，他們將會把販賣人口罪名列為與種族犯罪跟性犯罪同等級別的罪行，在接下來的犯罪司法法案之中，要求加大力度嚴懲，在審判中加重處罰。

“我們希望能夠傳遞這樣一個信息，蘇格蘭決不允許有人販子的存在，”他說，“我們會盡一切努力去追查那些被販賣來這里被迫從事苦力勞動或賣淫的人，我們彌補現有法律的漏洞，絕不會允許人販子再逃脫法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