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余姚遭受嚴重水災,網民在微博上的反應比較平靜,這應該看作是“凈網”行動所取得的效果。無論如何,臺風襲擊沿海地區,造成的災情與損失出乎意料地嚴重,卻沒有相應地引發網絡傳播與圍觀的高潮,這是又一種出乎意料。
“凈網”的目的是為了維穩,而且是“關卡前移”的維穩。其邏輯是這樣的:網絡上謠言很多,謠言會擾亂人心;與其等到某種亂象發生再去維穩,何不先下手為強,先把網絡謠言給清理掉呢?所以水災一來,當地警方先抓了兩名散布謠言的網民。更早之前,網絡上還有一場對大V的批判,也拘捕了一些人。在這樣的背景下,網民的心態發生了變化。很多人看到水災的帖子就會想,這是真的還是假的?手一抖,就不轉發了。于是,雖然現場情況據說很嚴重,但是網民的情緒普遍穩定。
但是網民的情緒穩定,不等于災民的情緒穩定。陸陸續續還是有一些災區的呼救帖子發了出來,人們看到一片汪洋,水深齊腰,甚至小車沒頂。特別糟糕的是,大水逐漸消退之后,有些村莊、道路上垃圾遍地,死禽畜到處都有,衛生防疫狀況令人擔憂。
與此同時,更值得注意的是災民情緒的一種變化。他們抱怨微博上對災情缺乏足夠的關注,抱怨媒體對他們缺乏足夠的披露和報道。這倒是證明了微博的社會接受度和有用性。顯然,一旦有事,通過微博呼救,已經成為很多人都知道的一種群眾自救行動。就像電影上那些陷入絕境的人千方百計發出SOS信號或其他求救信號一樣,人們現在千方百計發微博,希望給自己引來眼球關注,引來救援力量。當然了,還希望引來對政府的壓力與監督。
在較早前的汕頭風災中,據我的一點了解,當地居民對缺少媒體報道和網絡關注也十分氣憤,一直耿耿于懷。而在余姚,這種氣憤同樣出現,并且釀成沖突。當寧波電視臺現場連線報道正面消息,例如積水開始消退、供電開始恢復等等的時候,圍觀的群眾卻強烈要求報道水還不退、電還不通的另外一面。雙方從言語沖突發展到肢體沖突,再發展到圍堵和砸車。
在災害現場,群眾與所謂“官媒”發生沖突,這么多年來好像是第一次。它構成社會沖突的一種新類型,反映了兩種傳播理念的矛盾,以及兩種災情報道模式的矛盾。顯然,政府希望媒體唱紅臉,但公眾卻希望媒體唱黑臉。政府希望報道和信息傳播有序可控,呈現總體積極面貌;但公眾卻希望災情報道更加寫實、逼真、及時;鏡頭要對準自己的苦情,為我連線;要去關注尚未得到救援的個體,哪怕只剩一個。
我認為這是互聯網精神已經在大范圍公眾中得到普及的一個重要標志。所謂互聯網精神,就是所有的信息同時呈現。借助于技術進步而帶來的社會賦權效應,它使原來隱藏的事物被披露,無聲的能夠說出話,邊緣的進入聚焦中心;從而使無力者有力,使悲觀者前行。中國互聯網的發展,從萌芽時期就帶有公共救援的傳奇色彩。在轟動一時的朱令中毒案件中,她的同學發出了也許是中國第一封求助性質的電子郵件,并且獲得了大洋彼岸的專家回復。救苦救難的救生功能,就是中國互聯網的胎記。
毋庸諱言,發展起來的互聯網平臺上,泥沙俱下,魚龍混雜。在信息傳播的洪流中,各種真假難辨的傳言和謠言四處散布,會帶來種種不良的甚至惡劣的后果。然而,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把網絡清理干凈了,它還有互聯網的各種功能么?從余姚救災的情況來看,我認為是值得懷疑的。所謂“水至清則無魚”,所謂把孩子跟洗澡水一塊兒潑出去,一個“干凈的”互聯網,很可能就是失去了公共救助功能的互聯網。
政府希望全社會的信息傳播也嚴格按照官本位和等級制的程序與渠道來進行,并且要以正面報道和主旋律為中心。這份用心,自有其道理在。但是,它肯定不是互聯網精神?;ヂ摼W讓所有的信息平等地同時呈現,通過分享與聚沙成塔的合力,實現自由創造的奇跡。在這個過程中,我們必須接受和面對不確定性。
多少年來,很多無助的公眾就像盼救星一樣盼媒體的到來。而寧波電視臺那輛被砸的轉播車,是一個格外刺目的不祥之兆。但愿它是媒體與公眾共同反思的新起點,而不是官民分裂的又一道傷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