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當·斯密的經濟學說,用體大思精、氣象萬千來形容,想來不會太離譜,雖然有些經濟學名家,特別是十九世紀與二十世紀上半葉的部分德、法語背景的杰出人物(如馬克思、瓦爾拉、熊彼特),或由于學術品位上的分歧,或出于偏見,或囿于文獻閱讀的局限,對于斯密的“精思”部分,頗有微詞。在十九世紀及二十世紀的經濟學家看來,斯密的《國富論》所發展的自由主義經濟學體系(所謂的“自然自由體系”〔the system of natural liberty〕)的一個看似怪異的特點,即是將分工放在核心地位。就連其廣為人知的俏皮的比喻“看不見的手”云云,也無非是說資本會依照其追逐利潤的本性,各就其位,為分工的神奇效力得以充分發揮鋪平道路。不僅如此,《國富論》開篇即長篇大論,洋洋灑灑,花費數章,臚列分工的種種好處,提綱挈領點明分工與市場、與經濟發展的深刻聯系,進而將整個經濟學理論體系建立在分工理論的基石之上。這一做法,斯密之后,即成絕響,以至于熊彼特在其名作《經濟分析史》中不無揶揄地寫道:“令分工承此重任,斯密空前絕后。”(牛津大學出版社一九八六年版,187頁)斯密創作《國富論》,心無旁騖,苦心經營逾十年,從謀篇布局到字句斟酌,莫不殫精竭慮。到頭來,卻由“區區”分工,當鐘鼎之任。斯密此舉,到底意在何為呢?
交代斯密的苦心孤詣之前,有必要先就相關議題和背景花費些筆墨。首先,縱博學宏識如熊彼特,亦會美玉瑕疵,偶爾失于寡陋。事實上,《國富論》出版半個世紀之前,旅居巴黎的德人恩斯特·路德維希·卡爾,就在一七二二至一七二三年間匿名出版大部頭作品,賦予專業化和分工類似重任。有興趣的讀者可參見拙作《分工經濟學說史》,第三章第二節(英國Routledge出版社,二零一二年二月出版)。再則,斯密雖文才超群,飯后茶余對諸多文史大家的老到犀利的調侃,也盡顯其超邁群倫的才情與自負,卻十分厭惡下筆千言一揮而就的習氣,自稱“慢手”,寫東西至少要六易其稿(見《斯密通信集》,牛津大學出版社一九七七年版,311頁)。或許,正是由于自許甚高,斯密才如此慎重其事。更要命的是,斯密生前即以看重個人學術生活的私密出名,一七九零年夏去世數日之前,除了一部關于天文學說史的手稿,盡數焚毀其余未刊書稿。經營多年卻未及整理出版的不少奇思妙想,遂落花逐流水,杳然遠逝,留下懸想無數;也為后人準確理解斯密的一些重要想法及其學說的整體風貌,帶來不少困擾。事情往往會利弊相隨。后來的一批學者,包括若干響當當的大人物,倒也因此找到不少就業機會,以辨析和批評斯密生前發表的作品之間,甚至同一部作品的章節之間的緊張隙罅為能事。
所幸,在其長達三年的歐陸游歷(一七六四年初至一七六六年底)之前, 斯密任教于格拉斯哥大學,將二十八歲至四十歲這段黃金歲月,悉數奉獻給母校,講授修辭學、邏輯學、法理學等科目,為百年后“斯密學”迂回曲折的戲劇性命運埋下了伏筆。先是倫敦經濟學院的經濟學教授坎南,于一八九五年意外發現了所謂法理學講義B (LJB),系斯密執教格大期間,由聽課學生所做的詳細的法理學聽課筆記。經坎南考證編輯后,于次年以《亞當·斯密在格拉斯哥大學的法律、警察、歲入及軍備講義》為名印行,學界為之風動。又過了近七十年,拜阿伯丁大學的英語教授羅森的杰出“嗅覺”之賜,散落于舊文物市場的所謂法理學講義A(LJA)以及修辭學與純文學講義(LRBL)的兩份學生筆記,亦于一九五八年重見天日。經過行家里手的詳盡考證,基本上可以斷定,“弟弟”比年長約七十歲的“哥哥”還要老些:后發現的法理學講義A脫胎于斯密一七六二至一七六三年間的法理學講稿;而講義B則基于一年后的講稿,涵蓋的議題也更加廣泛。
意味深長的是,三份學生筆記顯示,赴法結識重農學派的領軍人物魁奈以及才華橫溢的杜爾閣等人之前,斯密有關勞動分工與歷史法理學的大部分重要想法,已經成形。一些流行已久的有關斯密學問源自其巴黎之行的假說遂冰釋雪融。一七六四年初夏,斯密抵達法國圖盧茲不久,即寫信給老朋友休謨,大抒羈旅落寞,聲稱“已著手寫一本書以消磨時光”(見《斯密通信集》,一九七七年,102頁)。這本書不是別的,正是十二年后印行的《國富論》。斯密用來創作的基礎,則是格大期間法理學講義中有關政治經濟學的部分。當然,斯密回國以后,又離群索居,積十年之功,孜孜矻矻,窮神知化,這份“消磨時光”的差事才算了結。斯密當年講課筆記的重新發現,對于了解老先生諸多想法的來龍去脈及其平生學術志向,大有幫助。有賴于這些課堂講義,也部分借重于政治思想史領域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以降,蔚然成風的對于近現代古典作品的重新闡釋,觀念史學界“斯密學”于上個世紀的最后二十年間卷土重來,成績可圈可點。幾乎同時興起、時至今日依然勢頭不減的分工經濟學理論研究,亦從中受益良多。斯密生前花費不少心思,試圖完成向朋友數次提起的法理學著作,終因精力衰退以及喪母之痛,成了未畢之功。重新發現的斯密講義正可以用來填補空白,當代學者得以據此重構“斯密學”的整體版圖。要而言之,斯密畢其一生,試圖從倫理學、經濟學、法理學不同角度,深入闡發其“自然自由體系”,系統交代現代商業社會的由來、性質及其運作機制。這個自然自由體系的想法,據斯密自稱,二十幾歲時就已經形成,且頗為此想法自負。專業化與社會分工,則居于這個思想體系的核心位置。斯密的分工理論的廬山真面目終于開始呈現出來。
說起來,勞動分工實在是經濟學里一個老掉牙的題目,可以上溯至所謂古典雅典時期的色諾芬與柏拉圖。中世紀的穆斯林學者,以及晚期的英國重商主義作家,亦多有出色論述。但只有在斯密的《國富論》發表并暢銷不衰之后,勞動分工導致報酬遞增的道理,才借重于斯密的生花妙筆,廣為人知。《國富論》開篇即以制針生產過程的垂直分工為例,形象說明專業化的好處。斯密的例子大體是說,如果每個工人只專注于制針生產的十八個環節之一,十八個作坊伙計的人均產量就可以提高至少數百倍。什么原因呢?斯密羅列出專業化的三大好處:熟能生巧;每個專業工人不必花時間轉換工種;因長期專注個別工種,專業工人遂有機會改良機械。這些想法,實在是“卑之無甚高論”;更何況,早在《國富論》印行二三十年前,類似表述已經出現于英國和法國的百科全書有關條目。
斯密的創新處在哪里呢? 接下來,斯密順沿思路,不動聲色地推進一步:如果市場太小,扣針生產多了就只能滯銷,因此勞動分工受制于市場規模。這層道理,乍聽起來,也還是平淡無奇。但畢竟在生產領域的勞動分工和交易領域的市場機制之間扯上了關系。貨幣與價格作為分工理論的題中之義,自自然然引入故事。大戲由此拉開序幕。斯密的本領,正在于從一個看似很不起眼的僻靜港灣出發,漸漸地水闊天寬,云卷云舒,掛云帆而濟滄海。所謂帶有欺騙性的平淡無奇(deceptive simplicity),正是斯密的拿手好戲(詳見拙作)。先是順勢引出關于生產、交換以及生產要素的所得分配的結構性分析(第一篇),接著是關于資本積累促進生產性活動和勞動分工的經濟增長理論(第二篇)。到了這里,作者卻忽逞放浪之筆,旁支斜出,插入一個歷史短篇。以城鄉分工與市場深化的互動為軸線,視野宏闊,大開大合,講述羅馬帝國之后西歐封建莊園制之興衰與近代工商社會的風生云起。其中,有關英格蘭獨特的個體主義與自由政治傳統的論述,尤其令人難忘。第四篇對重商主義的實為少數人逞一己之私而禍及效率與正義之真實面目,展開系統翔實的歷史與理論清算;由第三篇交代的宏大歷史背景作為鋪墊,其精彩痛快處,便直如砍瓜切菜。最后一篇處理公共領域的重要議題。要緊的是,自然法理學關于私有產權起源和政府職能的學說,一旦賦予分工深化的歷史維度,就面貌一新,成了斯密的歷史法理學(可參看D.Winch的《亞當·斯密的政治學》第四章,劍橋大學出版社一九七八年版,以及K.Haakonssen的《立法者的科學:休謨與斯密的自然法理學》第七章,劍橋大學出版社一九八一年版)。貫串全書的則是分階段遞進的所謂猜測性歷史(conjectural history)理論架構下的勞動分工,時現時隱,紅線穿珠。關于這個歷史學說,也許有必要多說兩句。此學說主張,人類社會,依生產方式之變化,歷經狩獵、游牧、農耕、工商四階段,所謂達爾文前的達爾文主義(pre-Darwin Darwinism)色彩甚濃,影響深遠,十八世紀的經濟學理論家們(包括斯密)對于當時蠻荒未開的美洲殖民地深切關注,視作此學說的自然實驗的上佳之選。其流風余韻,惠及十九世紀的馬克思諸公,別開新局,則是另外的重要話題。
長話短說,斯密的經濟學主旨在于發明一套基于分工的市場理論,由此解釋商業社會的經濟生活面向的歷史源頭與運作機制。所用的制針例子,雖則生動形象,所能揭示的不過是斯密的分工理論的冰山一角。尤其重要者,斯密關于城鄉分工,特別是與此相關的專業化加深與市場擴張的交互影響的細致分析,關于商業社會里權力的分割與制衡以及政府的立法者角色的深刻論述,關于商業社會中知識的分化與知識總量的增長的犀利觀察,關于自發市場有效整合與利用知識的卓越見解,實為斯密的分工理論的精華所在。上文提到的拙作《分工經濟學說史》,專門立章詳述之(第四章),將這些面向視作斯密的分工理論的核心內容。限于篇幅,這篇隨筆無法一一交代斯密的分工學說的不同側面。接下來,借重于最近三四十年來漸次形成的關于“斯密學”的整體觀念,僅就斯密關于勞動分工的好處與弊端的歷史性分析交代一二,就教于方家。商業社會里權力的分割與制衡,特別是司法從行政中獨立出來乃至分庭抗禮,在斯密的分工理論中,不僅構成社會分工的一種表現形式,而且對于商業社會的健康運作具有基本的重要性。斯密的這部分學說,內容豐富,見解高明,卻常為論者所忽視,值得專文交代。
斯密著作的一個十分有趣的地方,在于作者似乎有意將種種看似彼此沖突的觀點雜然紛陳。這大概與斯密對于文學上的修辭技巧的著迷大有瓜葛。其分工理論中引起后人無數文字官司的一個議題,便是《國富論》一書關于分工利弊的貌似前后矛盾的分析。斯密不吝筆墨,為商業社會里的高度分工擺功叫好之余,卻又措辭辛辣地指陳分工的負面效果。不妨抄錄老先生的一段原話:
隨著勞動分工的進步,絕大多數居民以勞力謀生,常常局限于極其簡單的一兩項操作。他們沒有機會發展理解能力,由于工作單調重復,挑戰付諸闕如,亦不能磨礪心智,尋找提升技能之良策。他們就這樣形成習慣,無心進取,心智處于昏睡狀態,愚蠢無知得無以復加,不但失去領悟和參與理性交談的能力,亦乏高貴溫柔的情感。即便是私人生活中的尋常義務,他們也不能做出明智的判斷;對于重大的國家利益的辨識,更是一頭霧水,若非悉心訓導,斷不能指望此輩會在戰時保家衛國。生活模式的單調,腐蝕了心智,消磨了士氣,變化多端、充滿動蕩與風險的軍營生活讓他們退避三舍。肉體上也趨于懶散,除非限于長年從事的狹隘工種,他們已經喪失了承擔其他工作所需的活力與耐心。如此看來,特定工種上的靈巧和嫻熟的獲得,似乎以心智、社會化能力和英武之氣的退化為代價。但是,在一切文明與進步社會,除非政府費心盡力有所作為,以勞力謀生的大多數人民,必然會陷入如此地步。
(《國富論》坎南注釋版,Random House 出版社一九三七年版,第五篇,734—735頁)
這段文字,常常被用作斯密認為勞動分工導致所謂“異化”現象的證據。不知何故,不少論者常常忽略斯密緊接這番議論的下一段歷史性考察:
在所謂野蠻的狩獵和游牧社會,甚至是工商外貿未臻發達的相對粗鄙的農業社會,情形則大不相同。在這些社會中,每個人從事的工作多式多樣,唯有奮力進取,迎接紛至沓來的挑戰,生氣勃勃地謀求種種改良與發明……當然,在這些野蠻社會里,無人具備文明社會里少數人所擁有的精密的理解與判斷能力。雖則每個人涉及的工作豐富多樣,就整個社會而言,職業的數目有限,人際之間的工種區別微乎其微。每個人都擁有相當可觀的知識、技能和發明能力,但出類拔萃者寥寥無幾。不過,對于應付前商業文明社會里極其簡單的社會事務,一般人所都擁有的這些知能已綽綽有余。與此相反,一個文明國家里,雖然絕大多數人的工作少有變化,整個社會的工作種類卻是不可勝數。有閑階級的沉思好學之士得以面對異常豐富的觀察與思考對象,反復比較考量,不但心智變得敏銳,知識也非常廣博。(《國富論》,735—736頁)
也就是說,商業社會里,拜分工之賜,多樣性、知識的分化以及知識總量的增長齊頭并進;但個體所知所能至微。這與以往的傳統的狩獵、游牧以及農耕社會構成鮮明對照。在這些傳統社會,尤其是農耕社會里,每個農夫都是生活與社會生產活動的多面手,擁有多方面的技能,所擁有的知識亦頗可觀。就從事的活動范圍而論,個體之間差異甚微,所知所能大體類似。故而全社會的所謂集體智力(collective intelligence)不過爾爾。商業社會的情形則大異其趣,產品、職業以及生產與交易活動花樣繁多。每個人的生產活動范圍十分有限,多單調重復,雖然個別工藝上技能嫻熟,個別領域知之頗深,但所知所能實在相當有限。但因個體之間差異巨大,綜合觀之,社會擁有的知識總量往往令人驚嘆。不僅如此,豐富多彩的產品、技術與社會生產活動,為閑暇才智之士提供了廣闊的鑒別、比較、組合、創造發明的空間,知識生產本身也成為分工細化的社會大生產的一個環節。故此,商業社會里作坊工人的愚鈍無知與專業化帶來的繁榮富裕,不過是分工深化的一體兩面,不足為奇(可參看羅森伯格發表于《經濟學報》〔Economica〕一九六五年五月號的出色論文)。
正是由于商業社會里勞工大眾難以避免的“愚鈍無知”問題,全民普及教育、開啟民智,便成為十分重要的公眾事務。對此,政府責無旁貸。蘇格蘭啟蒙派不少人,尤其是弗格森和斯密進而認為,精細靈活的商業活動和常年重復的單調勞作,消磨人的英武之氣,導致商業社會里民眾趨于怯懦自私,公民社會的德性基礎遭到侵蝕。斯密認為,通過普及教育,開拓公眾的視野,提升公民的公益精神與道德勇氣,有助于消弭外患和軍頭亂政之虞。更加重要的是,教育良好的民眾溫良雅讓,明達事理,不受狂熱褊狹之徒的蠱惑和裹脅,往往善意理解政府的所作所為。個人尊嚴得到保護與尊重的民眾,與廉潔奉公的行政主管,自然會互尊互諒。凡此種種,不僅事關政權穩固與社會安寧,亦是人民的福祉所系(《國富論》,一九三七年,740頁)。斯密的這個想法,看似淺易,實則洞燭先機,點出了一個國家,尤其是后進之邦,從農耕社會成功過渡到工商現代文明的一個重要條件。農耕經濟主導的社會里,利益主體相對簡單,也無須錯綜復雜的合約體系以及繁雜的司法訴訟作支撐,集權體制具有強大的生命力。不僅如此,這種體制亦且有動機和能力推行愚民教育。其長期后果,則是暴戾野蠻與欺詐褊狹的氣質彌漫社會,商業精神的成長空間日趨萎縮。資本主義的萌芽、市場經濟的雛形云云,遂成為巨石下的一株幼苗,縱偶承雨露甘霖,一時綠意盎然,到頭來卻難逃枯萎的厄運。多少年后的中國,胡適有感于所謂現代國家建設之艱難,感慨地說,自由平等的公民社會一群奴才是建不起來的。類似的觀察,自然不限于胡適,也不限于彼時之中國。斯密的想法,做適當因地制宜的變通,大概與絕大多數國家和地區的社會大轉型的歷史經驗相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