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國學術界,曾經一直流傳著一則軼事。二十世紀四十年代末,后來成為美國總統的艾森豪威爾時任哥倫比亞大學第十三任校長,他在遇到一九四四年的物理學諾貝爾獎獲得者拉比(I. I. Rabi)時向其表示祝賀,但因為他稱拉比是哥大的員工(university employee),結果拉比面帶慍色,說道:“校長先生,教師就是大學(the faculty is the university)?!苯處熒踔两淌谑谴髮W的主人嗎?奧布萊恩(Dennis O’Brien)認為,這充其量是半個真理。不過,在讀過巴羅(Clyde W.Barrow)的《大學與資本家的國度》和多諾霍(Frank Donoghue)的《最后的教授》后,突然發現,這半個真理恐怕都成了問題。
傳統上,無論是早期帶有行會性質的中世紀大學還是近代德國由國家包養的研究型大學,人們往往稱之為學者或學術共同體。然而,巴羅在指稱美國大學時卻使用了學問公司(或企業)(corporation of learning)的稱謂。在他看來,以往人們把大學作為學問或學者避難所、視學者為僅僅追求知識本身的知識分子等理念,更多帶有理想化色彩,因為他們忽略了一個基本的事實:現代知識人離開了他們從事精神生產所必需的物質資源幾乎無法生存,而這些物質資源主要來源于公共或私人恩主的贊助。故而他認為,我們要理解美國大學的興起和發展過程,最好把它本身視為工業革命的一個文化要件,并把它與美國進步時代階層結構的變革、社會理性化運動所帶來的巨變關聯起來。
巴羅對美國大學的研究所截取的時間段是一八六一至一九二九年,這近七十年間美國社會產業與階層結構發生了巨變,在鐵路、礦產和鋼鐵等行業飛速發展的同時,農業人口大大壓縮。鐵路業的發達促成了全國性市場的形成,也引發了各個行業內部更為激烈的市場競爭。為控制成本、價格以擺脫利潤減少的困境,鐵路、各種制造、礦山等行業不僅越來越重視引進新技術,而且醞釀形成了一場范圍極為廣泛的公司兼并運動。為解決兼并過程中的資金短缺問題,大公司又不得不向商業銀行求助,通過持有公司長期的借貸、債券和股票,如摩根財團、洛克菲勒、庫恩雷波和梅隆等銀行資本家逐漸做大,成為眾多龐大的金融卡特爾。在這場兼并運動中,據統計,僅在一八九七至一九零五年間,美國五千三百多家工業公司被合并為三百一十八家,到一九二九年,二百家非金融性公司擁有全美48%的非金融性資產。伴隨工業革命所帶來的美國社會階層結構的深刻變革,在大量農場以及自我雇傭小型企業破產同時,美國社會不同區域間發展極為不均衡,財富也更趨于集中,到一八九三年,美國9%的家庭擁有全美71%的財富。
壟斷資本家集團的崛起,意味著一個社會由資本所全面主導時代的到來。經濟領域的運行邏輯迅速蔓延到社會政治、文化領域。如凡勃倫的觀察,到二十世紀初,傳統上由神職人員主導的大學和學院已經基本為商人所接管,這從美國高校董事會主導的治理結構特征中可見一斑。在一九二一至一九二九年,美國一百四十四所私立高校董事會中商人、企業主和銀行家占51.4%,律師和醫生等專業人士占38.2%;一百零九所州立高校的董事中商人和銀行家占了46.7%,專業人士占27.5%。作為董事會成員,商人與銀行家以捐助方式向所在高校提供了大量資金,如僅在一九零五年,全美高校收入的33%便來自捐贈。故而,巴羅認為,壟斷資本家通過以控制董事會和提供善款的方式,為大學注入企業理念并使之合理化或者理性化(rationalization),要求高校不僅訓練合乎工業實驗室需要的科學家以及其他技術人才,而且還培養能夠滿足自己政治訴求的法律、國際關系、外語、工業心理學、政治學和經濟學人才,特別是為謹防勞工運動、大眾反叛為自身利益所帶來的風險,他們還試圖通過對社會科學的規制來校正人們對商業概念的“錯誤認識”。然而,正是這一大學的理性化過程,引發了大學內部知識分子與商業精英間頻發的沖突。故而,為了獲得更為穩固的大學主導權,壟斷資本又訴諸更為強大和廣泛的帶有政治色彩的教育組織——基金會來強化大學對企業理念的認同。
一九零四年由鋼鐵大王卡耐基出資創辦的卡耐基教學促進會(CFAT),其理事會成員雖然囊括了眾多知名大學的校長,但其執行委員會的成員卻幾乎都是大公司和財團的高層人士。一九零七年由石油大王洛克菲勒創建的通識教育委員會(GEB,六十年代并入洛克菲勒基金會),其成員中商業界精英占了48.6%,加上成員中有公司背景的律師,來自商業界的成員占60%。該兩大著名教育基金會成立的基本宗旨,就是如何讓美國的大學完全接納企業理念,形成一種與工商業組織性質一致的大學經營模式。CAFT的第一任主席為MIT校長普里切特(Henry S.Pritchett),上任的第一件工作就是推動美國大學科學管理的“泰勒模式”,他委托泰勒弟子庫克為大學制訂了一套嚴格測算大學教師工作量、支持競爭、旨在提高效率的標準化管理方案。GEB則委托鐵路公司的審計師按照企業管理模式為大學量身訂制了一套財政管理與會計制度。兩大基金會的大學企業化方案顯然難以讓學術界接受,如凡勃倫指出,這種企業化的運作把大學純粹視為一種建筑物和有形資產的集合,它更看重花錢改善校園的外觀而不是滿足更抽象和更純粹的智識需要。剛性的會計制度把一切都變成統計數據,對學生的學業長進評價與監督礦工的開掘進度無異,整個系統完全是迎合“外行人”而不是“學術階層”。部分大學校長例如哈佛校長艾略特這樣的重量級人物也對此大為不滿,但為了贏得這兩家教育托拉斯以及企業界充斥著“石油氣息”和被有些學者稱為“毒藥”一樣的捐贈,許多高校特別是私立大學還是不得不就范。對此情形,辛克萊(Upton Sinclair)極盡嘲諷地說道:私立大學為向壟斷集團表忠誠紛紛投身壟斷財團的門下,“哥倫比亞大學其實就是J.P.摩根大學,賓大不過是聯合氣體改進公司大學,明尼蘇達是礦山信托大學,芝加哥是標準石油公司大學”。
私立高校如此,在資金上更多地依賴于州政府的公立大學也未能避免壟斷資本的介入。進入二十世紀后,美國州立大學飛速發展,一九零零至一九三零年間其規模增長了435%。面對公立高等教育擴展所帶來的資金壓力,許多州政府在對公立大學的管理中也多采納了CAFT和GEB的治理方案。不止于此,為了能夠間接地對公立高等教育實施控制,兩大基金會在各州乃至全國范圍內發動了廣泛的“調查運動”,通過大量調查出版年度報告為州政府和聯邦教育署提供解決問題方案和決策依據,并游說政府和大學行政部門建立統計數據庫,對大學的運行效率甚至教師個人業績實施監控。巴羅認為,在基金會的全力推動以及壟斷資本有針對性的捐贈導向下,到二十年代末,美國高等教育體系結構基本形成,大學逐漸建立起一個全國性的關注產出的規范化測量和投資回報率的企業官僚行政系統,美國的整個高等教育被納入到地方和區域勞動力、信息、研究和專業性人才市場,在壟斷資本的積極運作下,聯邦政府作為壟斷資本的代言人越來越多介入了這一過程。
一九一七年美國參與了第一次世界大戰,巴羅認為這場戰爭又為聯邦政府與軍工集團全面介入高等教育提供了一個難得的機會之窗。戰爭不僅要求大學和知識分子對國家宣誓效忠,而且所有的人才培養和科學研究都要服務于備戰和戰爭需要。據統計,一九一八年,美國94%的大學建立了學生軍訓練營(SATC),74%的男學生加入了訓練營。聯邦政府不僅在大學中建立各種實驗室,而且在全國征調最杰出的大學教授參與聯邦政府的軍事研究?!耙粦稹逼陂g,“哈佛、哥倫比亞、芝加哥和密歇根等大學流失了幾乎所有杰出的物理教授,賓大和康涅狄格大學的化學教授幾乎全部流失,而威斯康星大學所有的科學研究都指向戰爭需要”。在巴羅看來,戰爭不僅塑就了美國大學的國家意識形態和國家的科學認同,而且為美國大學留下了一個永久的遺產:進一步強化了大學的企業化理念,并促成了美國大學行政管理的國家化和規范化。這種由壟斷資本所主導、政治力量予以積極配合、以商業界人士為主組成的董事會實施控制的大學企業化的最終結果,便是巴羅所認為的美國知識分子無產階級化(proletarianization)。
知識分子無產階級化的具體表征為:由于大學的行政管理越來越關注效益表現與可量化特點,教師的工作與產業工人一樣具有計件管理色彩?!敖處煹纳a能力通過班級規模、生師比以及發表數量來測定;教育資本的增加以建筑物、土地、圖書館和實驗室的規模來核算;教育產出根據授予學位的數量和單位學位授予的成本來計算,甚至大學的聲譽也轉化為機構的勞動力產出水平(如教師)、資本(如工作間)和市場份額(如招生)等指標?!痹趧傂钥贪宓牧炕芾碇贫认拢髮W教師的工作負荷越來越重,而收入狀況卻在不斷惡化。有資料表明,一九二九年,一位教授比銷售員和工廠的工頭的收入還要低,一位鐵路的主管要比大學副教授的收入高出56%。大學教授的這種經濟困境被辛克萊視為整個美國資本主義社會內部結構兩極分化的表現之一,它難免會喚起教授們的階級意識和參與工人運動的熱望。一九一九年,美國大學歷史上首次出現了工會組織,伊利諾伊大學、密瓦基師范學院、密蘇里大學和蒙塔納州立大學等紛紛成立旨在維護自身權益、類似勞工組織的教師聯盟。該組織的出現,不僅意味著在由壟斷資本控制的董事會以及大學行政系統與大學教師之間存在一種敵意和無法彌合的鴻溝,而且在巴羅看來它根本上反映了資本與腦力勞動者間的階級對立。
這種對立在冷戰期間,因為美國大學教授協會(AAUP)所倡導的教授終身制在各大學的逐漸推行以及美國政府與大學合作伙伴關系的確立,一度有所緩和,但是八十年代后再度趨緊。多諾霍認為,美國高校教師目前已有40%加入了工會組織,而且還呈進一步擴展的趨勢。之所以如此,在他看來,因為經濟不景氣和財政壓縮以及大量博士生畢業所帶來的學術勞動力市場緊張,美國大學又進一步強化了企業化理念。因為受到教授終身制限制,大學雖然無法如企業一樣可以隨意裁員,但是,卻通過聘用越來越多的非終身軌和終身職教師來減緩財政壓力。目前全美的高校教師中65%為非終身軌或終身職教師(一九七五年的比例為43%),其中85%為一年或少于一年的合同崗位,二零零一年該類教師的時薪僅為2.12美元,沒有其他收益,許多教師身兼數職,工作缺乏基本的保障。即使是終身軌和終身職教師,也未必就能心安。如在新奧爾良卡特琳娜颶風之后,該地區的大學也發生巨變,迪拉德大學解雇了三分之二的教師,該地區最富裕的杜蘭大學裁掉了二百三十名教師。
在越來越關注投入與收益的企業化經營理念下,美國許多大學中人文學科教授的處境更為艱辛,恩格爾(James Engell)等人認為,當前美國大學可稱之為“市場模式大學”的現代版。該模式在考慮增設領域和教師聘任方面體現了三個標準:“金錢承諾,保證該崗位能夠贏得高于設置該崗位所需要的平均終身收入;賺錢的知識,所設置領域本身就是與金錢有關的理論與實踐方面的研究,如財政、金融和經濟等;掙錢的渠道,所設領域必須能夠獲得重要的外部資金,如研究合同、聯邦和企業資助等。”因此,除非在少數聲名顯赫的大學人文學科還能夠勉強生存,因為它至少還能夠給學校的聲譽加分,即獲得所謂的聲譽市場收益,大多高校的人文教授將身陷窘境。在低層次的如大多公私立大學和社區學院中,為滿足董事和立法者問責標準,其辦學方向已經與外部市場需求深度銜接。面對這種境況,他預測在一些高校終身職的淡出應該是預料中事。
多諾霍認為,企業價值觀和企業的思維方式正在替代傳統自由教育的價值觀和邏輯,他深信,兩代人即五十年后的未來,美國大學的企業化進程將宣告完成,屆時美國的大學更像一個企業而不是社會機構,文理學士學位將被各種職業資格證書所替代,少數精英大學或許依舊發揮它在今天的功能,但更多的將成為以追求利潤為目的的機構,類似目前的阿波羅集團的鳳凰城大學,以及WEBCT/Blackboard、Pearson-eCollege、Sakai Fundation等在線教育公司。網絡技術使得大學課程教學成為一種課程管理工業,借助商業資本的介入,大學管理者無需再依賴傳統的終身職教師而是通過對兼職教師的控制,來自行決定課程應該是什么樣子和如何上課。
對少數精英大學及其教授的當下和未來境遇,多諾霍指出:美國精英大學是用金錢打造出來的。在學術聲譽市場中,聲譽被作為可以消費的符號助推了私立大學學費的高企。為爭取更多有錢的恩主支持,招生政策也往往對特殊對象有所傾斜,如在耶魯大學二零零零年的新生中14%為校友子弟。哈佛大學的資源委員會,其成員資格要求至少為大學捐款一百萬美元,這當中擁有達到或超過入學年齡子弟的成員有三百四十位,其中三百三十六位的子弟正在就讀或已經畢業于哈佛。聲譽讓一張哈佛的入學錄取證書的價格令人咋舌,“把入學準備成本與學費累加起來,超過了最昂貴的汽車”。因此,聲譽對精英大學而言就是財富,是讓學位價值保值和提升的本錢。盡管在現實中,聲譽的符號象征意義常常與真實狀態大相徑庭,如研究發現,在聲譽調查中,很多人把普林斯頓大學法學院作為美國最好的法學院之一,而真實的情形是普林斯頓從來沒有法學院。
在美國的大學聲譽市場中,《美國新聞與世界報道》的排行榜為大學間的競爭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盡管不乏大學對這種排名采取抵制和不配合的態度,但是現實中越來越多的大學正在把它作為決策的依據。本來就具有強烈商業意識的大學董事會,甚至把大學排名提升作為對校長獎勵的依據。例如亞利桑那州立大學校長,因為本校排名提升而獲得六萬美元的獎金,據說弗吉尼亞聯合大學校長特拉尼(Eugene Trani)口袋中總揣著一個卡片,時時提醒他讓自己的大學進入更高一個排名層次的策略,每年只要大學晉升一個層次他會獲得兩萬五千美元的獎金。頗有些滑稽的是,多諾霍指出:為了迎合排行對個性和特色的要求,許多大學甚至邀請市場專家來精心策劃,如讓校名縮寫更為優雅,重新設計標識等。
美國另一類精英大學——州立研究型大學又稱為旗艦大學,因為無論在財力還是實力上難以與財大氣粗的私立名牌大學匹敵,就把精力轉向其他眾多領域,如耗巨資精心打造高水平的美式足球隊來提升品牌價值,以吸納外部資金。在沉重的財政壓力下,多諾霍認為,市場取向、商業價值、工業邏輯已經被植入到學校的學術和研究文化,聲譽獲取本身成為效率的體現。他以俄亥俄州立大學為例,該校創建了一個十三人的研究委員會,該委員會聲稱:“人們已經公認我們的美式足球隊位居前十,我們要爭取第一;在學術方面,盡管他們認我們是一所不錯的大學,但是,很少有人會認為我們是全美最好的大學之一?!睘榇?,委員會制定了一個“十/二十計劃”,其目標是到二零一零年,十所院系能夠位居全美前十,另外二十所要進入前二十。多諾霍質疑道:為什么計劃就列入三十個院系?為什么是二零一零年而不是二零一三年?為什么是前十和前二十而不是前十五?在他看來這種“計劃”思維本身就反映出所謂質量已經為大學化約為商業性質的指標,質量水平僅僅體現為排行榜中競爭的名次,而對于質量真實的內涵卻少有人關注。
八十年代以來新的一波大學企業化浪潮,或許并非由壟斷資本所主導,但是,政府卻以最大的恩主和消費者的身份全面介入高等教育。在強調質量、效益、問責和仿市場競爭的治理框架下,多諾霍總結道:學術職業的“超越專業化”取向(hyperprofessionalization)、教授終身制的迅速瓦解、營利性高等教育的崛起、愈演愈烈的聲譽競賽,已經讓教授們無所適從。尤其是人文學科的教授們,對本來熟悉的工作和工作環境似乎越來越陌生,在未來,他們是否會滅絕,是否正在成為最后的教授?
(Clyde W.Barrow:Universities and Capitalist State:Corporate Liberalism and the Reconstruction of American Higher Education,1894-1928. The University of Wisconsin Press,1990;Frank Donoghue:The last professors:The twilight of the humanities in the Corporate University,Fordham University Press,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