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波光粼粼”這四個字,最能代表陳旭明散文詩的藝術特色了。自幼在湖南有名的桃花江畔長大的詩人。對于水有著深厚的感情和獨特的感受,這便成就了他許多寫水的優秀篇章。他在上世紀90年代初寫的《把你翡翠色的竹笛遞給我》或可視為代表性的名篇。至今讀來,令人心醉神迷。他寫的不過是水上聞笛的一種感受,然而,由于他將月夜、水上、笛聲的悠悠迷人、以及縈繞其間的愛情的思戀的若隱若現,加上語言無與倫比的韻味構成的魅力,其詩美的生命力便超出了一般。其感情表達的細膩來自于感受上的無微不至,和由淺入深、由近而遠的節奏性進程的從容不迫。他的語言深得漢語語言獨有的含蓄、深沉和悠然流轉的韻味。在這章散文詩中,幾乎無一例外,很難從中選出代表性的片段。隨手抄一節,便可見其風采:
層層迭迭,悠悠長長。欸乃聲中,星月鷗翅下,沒有去向的河流弱不禁風繞指如柔。鳥語凝固,輕音出笛,你翡翠色的竹笛上有一股樂音細瘦如煙,你起起伏伏的手指間有露珠滴下,洗亮了新月的碎片星星的影子夜晚的臉龐。
夜,在你背后悄悄淡墨起來。星光打濕兩岸青草。河流依舊浩蕩,點點篷舟似菊。有光線從遠處無比強烈地穿透過來,我看見一塊塊夜氣破碎不堪,撒滿一地。
《臨水》當然也是寫水的,只是,這似已從她的“盛景”,轉向了一種“衰境”,寫的是水的“末日”了,一種冷雋的呈現,點點滴滴,便將現代都市水源枯竭的窘迫藏了出來,詩人不著一字,沒發出一句“感慨”,無言的哀悼,全在字外。這是深得現代技巧的奧秘,和散文詩精煉特色的成熟。
從“一些魚骨在石上”,到“一些魚在盤中”,到“燒烤攤。烤爐香氣裊裊”之間,多少潛臺詞隱藏?有的人不熟悉散文詩這種簡潔的表現技巧,往往求助于大片的交代性表白,是“舍近求遠”“棄簡就繁”的做法。你看,“慢慢地,卵石露出頰顎。素妝的云影下,鳥影如結痂”,以及“船,把影子弄丟了”,無不是水枯跡象的表現,直到“遠山如甕。俯身,汲一顆顆日子”“一粒水的閃。渾圓”,由近而遠,又由遠而近,無不緊貼著水之干涸這一“核心”而來,終于推出了“河流,脫掉外套”的結局。這其間的流動與跳躍,以及事物進展中的“過程性”的線索,清晰可見,充分體現了散文詩文體特色的優越性。
結局的停水通知,是畫龍點睛之筆,桶聲響成一片的余音裊裊,更有著一種深沉的悲哀和隱約的反諷意味,在其間隱伏。
詩人的憂患意識和對現實的關注度都在明顯增長。從旭明的《以詩說明》集子中,我讀到不少觸及城市生活題材的近作。這當然不是“逼上梁山”,而是詩人社會良知和悲憫情懷長期潛伏、滋長以至突現的必然歸趨。旭明從水邊的寧靜走向市場的喧囂,乃是他的思想與詩藝更趨成熟的標志。
我們來看這章《進進出出》。“進進出出”,進與出,是城市所經歷的“變數”。旭明選擇了一條街巷中人們不經意的變化,來捕捉城市化進展中的細微腳步或足印。我欣賞的是他的結構技巧,充分利用散文詩多節段的流動跳躍、蒙太奇組合的特色,在對比中勾勒了變化的蛛絲馬跡。
“許多日子都老了”,這句話突兀而來,為的是引出一系列“老了”的跡象。“一門。一窗。一瓦。一檐。一巷”,然后是門鎖、圍墻、“祖傳糍粑”、自行車、尋人啟事……這是一組鏡頭’屬于將被時間淘汰出局的“出”。然后,將“一巷。一檐。一瓦。一窗。一門”的格局反向排列,從而引向了若干變化了的事物點滴,這種結構方式和表現技巧,是很新鮮、很現代、很簡捷、很聰明的,它體現了散文詩的特色。我覺得,在研究散文與散文詩表現手法的區別,在體會傳統技巧與現代技巧之異同時。這章散文詩或可提供一個典型的參照。我特別欣賞詩中介于兩大段之間的那一個“特寫”:
宅外。透過一枝木樨與一只蟲子的交談,城市隱約。
以及那一行意猶未盡的“結尾”:
宅外。氣溫在升高。陽光仍鮮嫩。
許多詩味都在有無之間,隱約于暗示之中,而不是老實巴交、一五一十地如實道來,這才是詩,這才是散文詩的意味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