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誤入城市的狗
這只土狗(人們習慣稱鄉村的狗為土狗),在大街上一邊走,一邊東張西望,小心地回避著行人和車輛。它謙恭膽怯的樣子,讓我記起小時候隨大人進城,提著一竹籃雞蛋,生怕撞了別人,也生怕被別人撞了。
在行人和車輛稀少的地方,它忽然停了下來,見沒人注意它,就迅速翹起后腿,在電線桿上澆了幾滴尿,然后一陣小跑,在前面的電線桿上又澆了幾滴尿,然后又是一陣小跑,在前面電線桿上又澆了幾滴尿。
這樣忙碌多次,五六根電線桿上,它都打上了記號。
快到十字路口,已是一片車水馬龍了,它轉過身瞥一眼那一排電線桿,這里總算有了與它有關的標志,或許,它要把鄉野的領土延伸到這里?它似乎滿意地翹起尾巴,怯怯地,一陣小跑,消失在人流車潮里。
那幾滴微薄的尿,很快被燃燒的陽光蒸發,它打下的記號,被立即注銷。
也許它是郊外失地的農家土狗?也許它是誤入城市的山野土狗?
它苦戀故土,魂牽山野,走到哪里,都要把鄉土的氣息種植在哪里。它不愿意鄉土越縮越小,鄉味越來越淡,鄉情越來越少。
它固執地,要在城市的版圖打上鄉野的記號。它要為日漸萎縮的鄉土收復失地。
我真想追上那只狗,追回越去越遠的鄉土。
急奔山頂的旅游汽車
一溜溜煙,繞著山急轉,一個嬉皮士,快速吐出好多好多煙圈。然后,打幾聲口哨,戛然停在山頂。
中東的油,俄羅斯的氣,長嘯幾聲,化一縷尾氣,四周的草木、雀鳥、溪流、巖石,都嗅到了全球一體化氣息。
慧能住過的廟里,如今住著一臺電視機。
李白題過詩的墻壁,赫然掛著一尊財神。
蘇東坡仰望過的神秘星空,此刻正游走著幾多間諜衛星。
我多年前采摘過的白云,已陸續被旅游開發公司席卷而去,印成鈔票。
汽車,汽車,依舊是汽車,依舊是煙圈。依舊是全球一體化氣息,包圍了古廟,籠罩了山頂。
商業在至高處登臨并鎖定。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你在山下仰望什么?
仰望偉大的峰頂?神圣的峰頂?
而峰頂,兀立著一匹匹鐵的怪獸,它正在俯瞰你……
養雞場的雞
放眼看去,雞左面是雞,雞右面是雞,雞下面是雞,雞上面是雞,雞的遠方還是雞。
重重疊疊擠擠挨挨跌跌撞撞凄凄慘慘戚戚,全是雞。
每一只雞僅擁有三十二開的一頁紙那么大的地方。一頁小學生的作業紙上,站著,站著,雞,一站就是一生。
飼料催化著你們,也就是說,化學在快速制造著你們,你們又按照化學的命令,快速制造蛋和脂肪。
一頁三十二開的作業紙上,你們永恒地站著,完成帶血的作業。
電控制著你們。你們不是生命,你們只是一種機器。你們只能按照機械的原理工作和生產。商業預訂了你們的蛋、你們的肉、你們的羽毛,預訂了你們的一生。
沒有追逐的喜悅,沒有嬉戲的快樂;你們全是母性,但你們的前身和來世,都不曾有過做母親的記憶,你們永遠沒有自己的兒女。
“雞鳴桑樹巔”,早已是一個遙遠的傳說。今生今世,你們沒有見過一片綠色葉子,你們不曾愉快地叫喚過一聲。
“老鷹捉小雞”,也是久已失傳的故事。只是你們永遠也不會明白,究竟是一種怎樣厲害的老鷹,把你們集體捉來,集體囚禁在這里?
我是屬雞的,我對雞有著與身俱來的感情。然而,我,一個屬雞的人,有生以來吃過多少蛋、多少雞?當我興高采烈地消費、消滅、消化你們的時候,我像一個快樂的奴隸主,何曾想到過你們——一群多么可憐的奴隸?
面對你們,我除了寫下難受的感覺,寫下很可能難免虛偽的懺悔,我又為你們做了什么?
在三十二開的作業紙上,你們永恒地站著,完成著帶血的作業。
在三十二開的宇宙里,你們不曾轉身,就度過了你們悲慘的一生……
按摩師
頭部、領部、胸部、背部、足部……
太陽穴、虎谷穴、玉枕穴、涌泉穴……
你都一一按摩過了。
推、拉、揉、捏、搓。你把手指和重力,都落實在密密的穴位上。
是的,穴位、穴位,我這才明白,我們小小的身體上,密布著如此眾多的穴位、痛苦的穴位。
是這么多痛點,這么多痛苦的根基,筑成了生命的廟宇。
你的手指攜帶著小小的火焰,點燃了穴位深處隱藏的燈。我感到,你的手經過的地方,我身體里的燈一盞盞亮了。
魚一樣,你的手游過淺灘,我的感覺深處,濺起一片海浪。
一些重要的驛站,都經你打掃、修復和加固。
我知道,我身上這些叫做靈臺、迎香、陽關、石門、涌泉、天樞、風府、懸鐘、臨泣……的穴位,曾經也在孔夫子、屈原、李白、漁父、農夫、樵夫身上,曾經也在美女、英雄、強盜、乞丐、帝王、天才、白癡身上。
萬古千秋,一代代流傳下來的,是相似的身體、相同的穴位,是相似或相同的痛感。
我由此知道,由我臨時保管的這個身體,是古老生命的新址,是寄存時間的廟宇。
生命到達我之前,秘訣已經寫好,而命運之針,已把密密的穴位鑿在恰當的位置。
當生命到達我,痛苦的穴位也同時到達我。帶著一身的痛點,我開始追逐生命的歡樂。
而疼痛一次次亮出了生命的底牌。
我才明白,虛妄的歡樂并不存在,歡樂,只是從痛苦的深穴濺出的泡沫。
我感謝你一一查找我的痛點。要不是你的觸摸,我真不知道,我的身體里和命運里,隱藏著如此眾多的痛苦穴位。
你滿頭大汗的時候,正是我覺得輕松通暢的時候。
你以略略使我疼痛的方式,減少我的疼痛。
你讓我知道:我們每一個人的命運里和生命里,都布滿了痛點。
即使帝王或美女的身上,也都被一根看不見的針鑿滿了痛苦的深穴。
按摩結束的時候,正是黃昏,我走出病房,抬起頭,發現我與剛剛黑下來又漸漸亮起來的天空撞個滿懷。
我驚異地發現,偉大的宇宙的身體上,也鑿滿了星星,這數不清的痛苦的穴位。
上帝,是否就是宇宙的按摩師?
憂郁癥患者
憂郁著,憂郁著,依舊憂郁著。
看見你,我就看見了某個時代的表情。
憂郁里更交織著迷茫,這是我在連續的陰雨天里,看見的天空的那種表情,它一直俯下地面,我看見高處不勝寒的宇宙,把它超載的苦悶都傾瀉給大地上的事物。
你躲在走廊的盡頭抽煙,無煙室禁止抽煙,但無法禁止你憂郁。
煙霧從你手中升起,漸漸就籠罩了你。
我驚訝,你的體內竟藏著這樣多的煙霧。
聽一段快樂的流行歌曲吧,但流行的快樂無法驅趕你的憂郁。聽一段相聲吧,可惜那些通俗的手指觸不到你憂郁的穴位。
市場上流通的“愛情”,當然不會嫁給憂郁。
一切都在漲kL8hPu7wIafHg3UtzUUK8w==價,蔬菜、海產、房租、官職、文憑,包括偽劣商品、偽劣偶像、偽劣真理。
而憂郁從來都貶值。
連憂郁也不喜歡憂郁。
憂郁的海水夜夜倒灌進你的內心。
我擔心,你內心的鹽怕已千噸萬噸。
抬起頭來,望一眼天上的銀河吧,讓達觀的天空分擔你內心的重量。
可是你說,天河的波濤正洶涌著你的憂郁。
到高山頂上去對天長嘯吧,讓漫天的白云擦拭你的憂郁。
可是你說,白云正是從你憂郁的水塘里升起的。
那么拈花微笑吧,看流水無憂,明月無言。
可是你說,花在手中正一點點凋零。
那么去請精神醫生看看吧。
可是你說,精神醫生或許是更嚴重的精神病人,他只能加重我的病情,并加重我的債務。
那么讀書吧,與大師們談談心。
讀書?哪一本書不是憂郁的記錄?哪一個大師不是深陷在憂郁的長夜?
憂郁,莫非是另一種絕癥?冰冷的月亮和燃燒的太陽,都是憂郁病人?
我為你的憂郁而憂郁。
我發現,我已是憂郁癥患者。直到有一天,為你治療而被你拒絕了的那位精神醫生,突然走進我的病房。
他的到來加重了我的憂郁。
他無疑在證實:我已正式成為憂郁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