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午夜,是叩擊靈魂的時辰。此刻,痛苦和快樂,像孿生的姊妹來到我的面前,把醒悟的種子播種在我的腦海間。
我感受到快樂的萌動。靈魂,被擦拭得像水晶一樣堅硬不朽。
2 文字的韁繩,無涯。行走于寂靜的午夜——
我的心像三歲的云青馬奔騰著。存在差異的事物就此清晰明朗。
3 比血液還濃的,是深沉溫婉的情歌。
長調如水。蹄聲鏗鏘。
心靈純潔,簡約平和。
悠揚奔放的馬頭琴,流淌著牧歌的韻律。
4 歌子來自草原的深處。
自由豪邁的蒙古長調,就合握在我的手掌中,世界由此而安詳——因為鏤心銘骨地愛著。
我將終生行走在音韻問,為一個我愛的人。
為一個愛我的人,敞開喉嚨,給他歡笑,給他淚水,給他歌聲。
5 哦,我的蒙古起源。我那浸透著族血的臍帶,銘記在骨髓深處的胎跡。
從遠古蜿蜒至今,右衽的皮袍,從未改變,一如我們粗獷的面孔善良純凈的心靈。
6 我終身熱愛的馬背男子,居住在潔白的蒙古氈帳里,癡情忠貞。
正直的骨架在月下生輝,滾燙的熱血在額上閃光。我的懷念是一匹揚鬃奔跑的雙翼騏騮。
駕馭著神駿,我就能找到回家的道路。找到我的水晶!我的露珠!我的鮮花!
7 我使用的語言,不是奶酒一樣香醇的母語。
而我,仍然以母性的陰柔,這樣來表達蒙古女子摯深的情感。
8 跟我來,讓我們傾聽羊群咀嚼陽光的聲音。
在駿馬的眼睛里尋找溫柔的流水:
在駱駝的鼻息里感受牧場的芬芳。
走過來,讓我們在原始的浸潤中漸漸復蘇。
將潔白的哈達,虔誠地舉過頭頂,用無言的聲音唱出無言的歌。
9 有火種的地方,就有甜美的生活:
有生活的地方,就有綿長的情歌。
牧村,讓我迫切地想起炊煙,想起火爐里的火,想起情人眼中的光焰。
10 我已經深陷其中,用恭順虔誠的目光,提前看到了完整的一生。
倚著夢想的鞍背,我的心嫵媚如常。
我的心門,被敲開了。這局限的蒙古牧村,讓我歸于藩籬也讓我免于孤寂。
11 我相信,這古樸的牧村,一直就在我的內心深處。
遠山,青蔥如黛;近水,波光瀲滟。流水淙淙的查干淖爾,廝守著和睦的好人家。
12 心地善良是他們的快樂之源:
胸襟開闊是他們的長壽之本。
——晚霞,噙著晴空的熱淚。
姑娘們,用甜美的聲音撞擊著牧人的口弦,渴望被情人胸前的燈盞照亮。
13 圣潔的草原,布滿了蒙古天籟的聲音,鋪滿了寬容平和的腳印。
那匹白色的查于茂利,是從十三萬馬群中,挑選出來的精靈。
胸廓發達,長鬃如傘,四肢健碩,和圣主的駿馬一樣高貴神圣。
14 男人為日,女人為月。
778efe55d502a3cc45d2c8be8a300810723a547c10bb58e4dcff8a0cc3ed3769合而為明,便是整個天空。
一匹揚蹄的駿馬便是一個世界,一座潔白的氈包便是整個草原。
15 牧村安靜地等待著我。
每當我頭頂星辰歸來——它都會起身相迎,為我洞然打開一扇明亮寬敞的蒙古氈門。
16 我的靈魂,得以安歇,草原用白氈包容著我,也使我成為主宰黑夜的女人。
17 哦,心愛的阿媽。我是那樣的相信草原,甚至相信神靈的指引。
只有盤膝坐在潔白的氈帳里。不斷游走的靈魂,才能歸順于我。
18 孤獨,不是我的朋友。
靈魂,先祖的領地獲得安慰和哺育,讓我的表達有了精神上的遼闊。
19 此刻,夢想是最好的安撫和慰藉。
我的心如蔥郁的春榆,在歡快中欣然歌唱竟容得下無垠的草原。
20 我渴望在局限中超越,在幻想的王國里逾飛,在苦難的蒙古大地上,尋找永恒的琴聲。
21 我熱愛的男子,此時,正行走在蜜色的黃昏中。
他曾經以指天盟誓的原始方式,對著友人發出終生不棄的諾言。
22 他是身背箭囊獨闖狼群的勇士:
他是駕駛狂風疾馳的年輕騎手:
他是終生尋找戀人的游吟歌手。
23 我以仰望的姿態,敬慕著他的威儀。
并讓美妙的幻覺,在星光之中邀游!——把傾心的視力引向那正在歌頌著的形象。
24 我的心是美妙圖景的全部,超出目所能及的自然景觀。
在令人陶醉的背景襯托下,愛的引力,使他至高無上。
清香迷人的草原之夜充滿無限的自由神韻,帶給我無窮的遐想。
25 我的思緒,正因迷戀未知的事物歡娛無比。
——可是,我熱愛的男子,如今流浪何方,為誰唱著不盡的情歌?
26 我生命中珍存彌久的那份記憶,只能依靠復制的牧村得以體現。
我的眼睛,闖進無邊的雨季,只能用多風有雨的文字,贖回我所有的不幸。
27 在青嵐綠霧遼闊草原上茁壯生長的我們;
像鹿羔在嘹亮悠揚的音符間跳躍的我們;
淚水盈眶,兩手空空,火焰一般的胸膛里,卻裝載著吉祥的我們。
28 秉性剛直,外表剛烈,內心盛滿柔弱之水的我們。
為什么一看到古老的敖包,看到五色經幡。聽到沉沉的法號,心中就驟然升起神圣的旌旗?
29 寧可讓親人終生痛斥,不讓敵人親吻的我們。
與其為蒙古草原傷心流淌眼淚,不如攥緊兩個拳頭抗爭的我們。
30 剛烈的目光,比懦夫的利箭更具威力的我們,在沙場之上,死了,也要跟著箭筒彎弓和骨頭躺在一起的我們。
31 為什么——
一看到母親蒼老的背影,看到父親拄著套馬桿呆望著空蕩蕩的草原,就會躲到一旁哭泣?
32 我們心愛的馬群呢?
滅頂于蹄災的馬群,它們跑到哪里去了?
我們的蒙古父親呵,要用怎樣的淚水,去化解失去馬群的悲哀?
33 我們親切的母語呢?
滅頂于文明的母語,在哪里,發著哭腔?
我們的蒙古母親呵,該用怎樣的傷痛,去感化淡漠族源的孩子。
34 為什么,我不能將身心,放逐在繁亂嘈雜的人海?為什么,我不能用靈魂,與身邊的人們進行對話?
為什么要獨自一人漫步于黑夜,展開一次無始無終的靈魂之旅?
35 誰的腳步,能帶我返回靈魂的故鄉;
誰的琴弓,能拽我找回失散的親人。
——哦,親愛的阿媽,我的叩問就像金秋時節的草籽一樣繁多。
36 花草的姓名,究竟有多少個?
畜群的子嗣,究竟有多少只?
就像我無法闡述生命的過程,語焉不詳。今夜,我能夠表明的,是靈魂浸入夜晚的整個過程。
37 我欣慰。至少我已經感受到,在夜晚的撞擊下靈魂自由行走的過程。
我在內心深處看到,一種光亮,正從幽深無際的草原緩步走來。
38 草浪,直逼我的肺腑,直逼我的眼眶。
使我感到溫暖,使我感到憂傷。
這可貴的光芒,一直照耀著我,它是一種獨特的品質——
屬于我,屬于一個視草原為圖騰、真誠為信仰的蒙古女人。
39 夜涼如水,憂郁和甜美同時蒞臨。
這矮小的蒙古氈房呵,有著深不可測的空間。此刻,我的內心又滋生一種完整的想象。
它根深蒂固,浮現在雪白的墻壁上,像電影拷貝,在復制的過程中得以提升。
40 靈魂之旅,已經結束。
我面臨著一座燈火輝煌的城市。
街上行人如織,與我擦肩而過,我卻找不到一個與之對話的人。
41 我走出霓虹閃爍的城池,佇立在城市的邊緣,驀然回首,突然憶起——
多年以前的族源,輝煌的城廓原本是蒼狼白鹿孕育圖騰的草原。
42 而今,城里,沒有駿馬的身影,也沒有悠揚高亢的長調。
沒有驕傲的騎手,它呈現給我的竟是一條迷惘之路,空洞乏味。
我想用吶喊尋找一種古老的回音,而我喊出的卻是無聲的語言。
43 我知道,這不過是一種具有象征意義的預示,但我卻產生了強烈的沖動。
我渴望疾步返回,與霓虹燈下的人們友善地握手,并和他們一起溶入滾滾的車流。
44 我渴望低下頭來,成為一個屈服者。
而我是那么清醒,從冥靈中返回行人如織的道路,恐怕是我一生最難以完成的使命。
45 我仍然佇立在城市的邊緣,與一條枯瘦的河流。并立。
我不知道,把一顆心托付給誰。也不知道我小小的身軀是否會和眼前的瘦河一樣,墜入無聲無息的死寂。
包括一顆無法駕馭的心,是否也會馴服如水,恭順地低下頭來。
46 在退出想象的時刻,我看清孤獨的本質。
拷問,使我們看清生活,卻無法給自己的內心,規范一個完整的結論。
47 最難以言喻的,往往最具魅力。
鐘聲,猛烈地敲打著我的心臟。在驚怵之中我突然發現,人心是最不安分的磁場。
我可以閉上眼睛,可以拒絕外部的紛亂,卻無法排解內心的律動。
48 身處城池,我面臨著——
再次跌進清寂的潭淵,以看似平靜的方法掩蓋一顆不平靜的心。
49 室內的燈光,使窗外的夜變得更黑。
塵土,在不斷降臨。
將歲月抹去。靜謐的夜晚,讓白日睡去的思想蘇醒,還原于黑。
與黑夜相伴,生命才能夠從容綻放,找回丟失在陽光下的靈魂。
50 黑夜,保留著清晰龐大的輪廓。
如一面空白無題的幕布,正等待著我用無所顧忌的思緒、極限的想象去填充。
它使我的整個世界,變得更加豐富多彩,讓每次的精神提升都化作永無止境的懷念。
51 我是朝拜山水的信徒。
血脈如風,貫穿著我的整個生命。
當我把目光轉向遙遠的草原,我便陷入高貴而單純的情感之中。
52 在她的面前,我將擺脫渾濁的羈絆俗世的欲求,讓趨于安靜的靈魂,又歸位附體。
草原屬于我。
沐浴在無比單純靜穆的自在之中,我重新尋找自己。
時刻被一種至高無尚的光芒籠罩,俗塵世界中鼓噪,從不入眼。
53 我寫草原,不僅僅是為了說出,而是尋找一條血脈的河流。
當蒙古鐵馬的蹄鼓之聲,隕落于碧野深處。我無法不看重歷史。
54 我柔弱而又剛烈的血液里,已被深深的悲劇意識所滲透,便有了哀而不傷怨而不絕的文字。
55 上蒼仁慈。
感謝生活,還能讓我擁有足夠的愛心,守著凜凜的黑夜,去看月亮的眼睛。
或者在夜幕的掩護下,扳鞍上馬,走出牧村,在星光下的草原上,縱馬狂馳,追逐著原始的蒼茫。
56 我渴望在黎明初起的時辰里——
以一個朝圣者的名義,走遍所有的草原。
用懷念的淚水,做一面信仰的青旗,勇敢地拋給雄性的風。
57 我的靈魂,短暫輕薄。
可它仍以超然的姿態,凌駕于我的肉體,比我的目光走得更遠。甚至深入得更加持久。它以跨越肉體的高度,橫跨內心的寬度。
逾越現實的長度,指出生命的經緯,賦予蒙古草原不朽的光環。
58 在深遠的況味面前,我依舊可以保持仰望的姿勢。
由此我才能在靈魂的天空下,望見那些飄揚其間的生命感覺——廣袤無垠、寂寞蒼涼、憂傷哀婉。
59 此刻,故鄉的歌謠,已經伴隨著悠揚的馬頭琴,緩緩響起,臨近我的耳廓。
穿過快樂憂傷,穿過痛苦蒼涼。
它的曲調是那樣憂傷,那樣繾綣,甚至比草原的命運更為深遠。
60 它來自于揚蹄嘶鳴的夢中之馬。
帶著濃烈的駿馬氣息,像牧羊犬溫熱的舌頭,慰藉著我的心靈。
61 我的性命,短暫輕薄。
可是,在靈魂的故鄉里,賜予我忠誠之血的草原,卻一律得到這樣的厚遇。
——懷念,在無限延長,成為我反復吟唱的長調,在不朽之中婉轉,連綿不休久唱不絕。
創作手記
這么多年,我一直都相信,我的鼻翼下,鋪展著一張潔白的羔皮。它來自我的祖輩,來自牛羊,布滿了我所熟悉的迷人味道。我甚至相信,它就是我最初的襁褓,是每一個蒙古嬰童呱呱墜地時就聞到的一種氣味,早于母親的乳汁。
端午節,返回兒時生活的查干花草原,我都看到了一些什么?山杏、桑椹寥寥無幾,牧草變矮了,飛禽走獸不見了,偶而見到一簇矮小瘦弱的馬蘭,心酸得想要流淚。三十年究竟帶走了什么,三十年之后,我們還會丟失什么!草原越來越窄,河水越來越瘦。長生天的子民們,以牧草散發的疼痛——波及著全人類的疼痛。我們的悵惘,我們的不斷行走,是對蒙古草原的一次叩淚長哭。朝著蒼狼的豪放,朝著白鹿的慈懷,朝著牛羊的質樸,向著每一株搖蕩纓芒的牧草,向著勇士時代的金韁銀嚼致敬!向著遠去的一副馬鞍,向著端坐在時空中的每一位英雄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