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二年特立尼達和多巴哥獨立后,埃里克·威廉斯長期擔任總理并多次訪問中國,但與之相比,他的學術著作在中國理應有更大的名氣。他的主要著作幾乎在三十年前都被翻譯成了中文——《資本主義與奴隸制度》(一九八二)、《從哥倫布到卡斯特羅:加勒比地區史》(一九七六)、《內心的渴望》(一九七六)、《特立尼達和多巴哥人民史》(一九七三),可以說威廉斯是僅次于二零零一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奈保爾為中國人熟悉的特立尼達和多巴哥名人。“文革”末期閱讀饑荒年代,我曾讀過內部出版的《從哥倫布到卡斯特羅:加勒比地區史》、《特立尼達和多巴哥人民史》,留下的印象只是這個小國的地理位置——處在委內瑞拉北面加勒比海上。我最近找來威廉斯的著作重讀是幾個要素巧合促成。倫敦奧運會期間,我面對的電視機屏幕上閃爍著田徑場上牙買加飛人博爾特的身影,而桌上放著一本舊書店淘來的《英國的歷史學家與西印度》(日文版,《帝國主義と知識人――イギリスの歴史家たちと西インド》,巖波書店一九七九年版),這本書的主題是講述圍繞一八六五年牙買加黑人起義前后英國知識分子們(歷史學家、文學家、政論家)出自不同立場的學說和論戰。加上我手里正在校對的一本譯書的作者斯圖爾特·約翰·密爾,正是一八六五年那場論戰中,對鎮壓合法性提出異議的知識群體的領軍人物——一位公共知識分子。
《資本主義與奴隸制度》(下引此書只標頁碼)是威廉斯一九三八年在牛津大學獲博士學位的一篇論文,成書出版前原來的論題是“廢除英屬西印度群島奴隸貿易和奴隸制度的經濟因素”。這本書也是他的成名作。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中文版策劃者當時的出版動機是通過該書的豐富資料和生動敘述黑奴被奴役歷史,“了解資本主義是怎樣發展起來的”。可是恐怕策劃者并不知道這部著作的真正價值、在同類著作中有何獨創性。威廉斯強調的是,十九世紀初英國的知識分子、政治家、商人、議會乃至政府中之所以有人主張廢除西印度群島奴隸貿易和奴隸制度,最初起因不是出于人道主義、宗教的道德觀認識和提倡民主政治體制,而是最先考慮到重商主義者追逐的三角貿易衰落以及奴隸制生產模式已經不能給帝國經濟帶來利益。英屬西印度的甘蔗生產由于成本高,出口英國的價格高于印度、巴西和歐洲的甜菜糖,西印度群島各地因為蔗糖出口萎縮、生產停滯,從英國本土進口的商品也日益減少。對海外殖民地西印度的貿易保護主義(讓西印度蔗糖壟斷本土市場)已經成了本土英國政府經濟上的累贅。大規模生產模式的工業資本主義要替代商業資本主義及從屬的海外奴隸制度生產方式,追求更高的利益,就出現廢除奴隸制的呼聲。威廉斯在博士論文中提出的這個觀點,在他以后的地域史著作中有更詳細、淺顯的敘述和分析,沒有經濟史基礎的讀者如果先讀一九七零年出版的《從哥倫布到卡斯特羅:加勒比地區史》,更容易理解《資本主義與奴隸制度》這一核心觀點。前書中談到廢除奴隸制的五個動因:經濟因素、政治因素、人道主義鼓動、國際貿易競爭和社會問題,雖然沒有否定人道主義的作用,但是經濟因素是放在首位,而且國際貿易競爭也可以歸結為經濟要素的一部分。
威廉斯的《資本主義與奴隸制度》對我最有吸引力的并不是關于奴隸制興衰的敘述,而是其最后歸結的五個結論,今天讀起來還是可以感受到作者很高的學術素養,即他能從大量的歷史現象、事實敘述中形成抽象的結論,而這正是我國當代學人尤其欠缺的。
該書的第一個結論是:“在這個歷史時期,起決定作用的力量是正在發展中的經濟力量。”(202頁)威廉斯這個結論并非是“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的簡單翻版,這里的經濟力量,是指經濟變化、發展中人們對追逐利益的主觀動力,為利益驅動的力量。他的第二個結論明確地補充、闡釋第一個結論:“相互競爭的各個最有勢力的商人集團、工業家和政治家集團,對他們眼前的利益極其敏感,然而對他們各自采取的行動、提出的建議和政策會帶來什么樣的影響,則往往是盲目的。”(203頁)利益、眼前利益決定政策,不一定掌握某種發展規律,不是出于長遠的預見,而是摸石頭過河。威廉斯告誡說:戰后人們追求自由民主時,也需要“冷靜觀察一下這些理論所代表的特權階級”,即每一個時代出現的修正的主流理論也是為特權階級利益服務的。下面第三個結論更明確,不以學術為職業的中國讀者今天讀起來也必然會有一種似曾相識的親切感。這里不嫌冗長援引這一段:
這個時代的政治思想和道德觀念,要從與這個時代密切相聯系的經濟發展過程中去進行研究……我們看到,英國的政治家、政論家,今天維護奴隸制,明天譴責奴隸制,后天他們又出來維護奴隸制。他們今天是帝國主義者,第二天成為反帝國主義者;經歷了一代人之后,他們又成為親帝國主義分子……他們在維護或抨擊奴隸制時也往往依據很高的道德和政治標準。他們所要抨擊的事物,往往是人們看得見、摸得著的,可以以英鎊或美元來計算的……這些事實當時可能并不為人們所理解。但是,歷史學家在一百年后的今天來敘述這件事實時,就沒有理由把其中的真實利益繼續淹沒在混沌之中。群眾性的反奴隸制運動,這樣一個偉大的群眾運動也表明,它與新興利益集團出現和壯大有機地聯系在一起,與舊利益集團必然毀滅也是有機地聯系在一起的。(204頁)
威廉斯所說的“經濟發展過程”具體是指這個過程中的利益及人追求的變動。他還對“歷史學家在一百年后的今天來敘述這件事實時,就沒有理由把其中的真實利益繼續淹沒在混沌之中”一句專門做了注釋:指出牛津大學的前輩歷史學家庫普蘭(Sir Reginald Coupland)的研究有這種混淆視聽的傾向。最后第五個結論就是具體地對這種傾向的批判。
第四個結論承接第三個,也是針對歷史學同行研究方法發出的批判。他說:“從歷史的角度看,命中注定要滅亡的舊利益集團也還能起一種阻礙作用、分裂作用。這些作用只有通過了解這個集團先前曾起過強有力作用,而且這種作用還受到過保護的情況才能加以解釋。”換言之,倘若將歷史割裂開來考察,“經常使用那種簡明扼要的敘述方法,用經過仔細選擇,又有代表性的一些當代言論來進行解釋,那只能對本來很明確的目的和意圖造成誤解”(203頁)。威廉斯強調進入十九世紀以后盛行的所謂進步人道主義、宗教道德觀是廢止奴隸制的思想源頭這樣的歷史學解釋,是對本來為了利益提出廢奴提案的事實的一種歪曲,是歷史學家人為地挑選史料、證據的結果。這些結論對我們考察中國當代史也具有警示作用。歷史不間斷的延續要求我們不能把最近的三十年與之前的三十年割裂開來,放棄全民所有制、放棄階級斗爭論、放棄解放全人類的口號,轉向一種特殊的私有制經濟體制,背后有著微妙的新的利益追求。
另一方面,威廉斯在第五個結論認為:由歷史學家、政論家、政治家作為舊時代利益代表提出的那些觀念,在舊利益消失之后,“還將長期存在,并繼續起著壞的影響。由于那個不相適應的利益已不復存在,這種影響造成的危害就更大”(204頁)。這里所謂“政治家作為舊時代利益代表提出的那些觀念”,不僅是針對英國文化人中強調黑人天生品性低劣,不適合享受民主、自由體制等維護奴隸制的觀念而言,還直指在歷史研究中把英國傳統的人道主義、宗教慈悲作為廢除奴隸制原動力的那種觀點。因為與公開、激烈主張奴隸制度合法合理的托馬斯·卡萊爾(Thomas Carlyle)赤裸裸的觀點相比,這種歷史觀背后包含著與白人相比,黑人天性存在缺陷,有待白人救贖那種隱晦的觀念。因此,在下面第十一章(《二次大戰之間英國歷史學家的敘述》)中,威廉斯具體表達了對著名歷史學家費舍(H.A.L.Fisher)、湯因比和庫普蘭的不滿。他說費舍一味強調基督教傳教士及其活動對廢除奴隸貿易、制度的貢獻;湯因比完全無視奴隸貿易之前的非洲文明。他對庫普蘭的批判最激烈,因為庫普蘭的殖民主義者道德救贖論甚至還得出總督對直轄殖民地的管理更能保證議會民主制度的實現的結論,殖民制度竟然成為民主主義的工具。而他們這種隱含著高等人類道德救贖的觀念,是繼承了十九世紀威廉·斯塔布斯、愛德華·弗里曼、約翰·理查德·格林、托馬斯·邁克萊和阿克頓那個學派的傳統。這些學者的史學研究有共同特點:認為大英帝國民主體制的不斷進步中宗教發揮了很大作用;在肯定歷史進步的同時,又強調條頓民族自由精神和雅利安人較其他種族優秀,熱情地宣傳愛國主義。
威廉斯一九三八年寫成的博士論文得出這樣五個獨創的、對前輩英國史學家尖銳批判的結論——以后被史學界稱為“威廉斯命題”。也因為這個“命題”,當時他的博士論文險些不能通過,一九四四年以《資本主義與奴隸制度》為書名在美國出版后二十多年間,因為“它違背了英國的傳統”,一直遭到英國同行隱晦的攻擊,乃至遭到左翼出版社的拒絕(《內心的渴望》,144頁)。
一八六五年十月初,因為黑人沖擊法庭、襲警、劫獄引發殺害看守、民兵、軍人二十二人的暴動,總督艾爾(Edward John Eyre)馬上宣布戒嚴令,調動加拿大、巴哈馬、古巴、巴巴多斯的軍隊趕來殘酷鎮壓,形成大規模的流血慘案。消息傳到倫敦,議會和政府十分震驚。十二月成立了一個皇家調查委員會。根據委員會調查報告,總死亡人數為四百三十九人,其中三百五十四人由軍事法庭判處死刑。雖然該報告對總督艾爾迅速出動軍隊鎮壓表示贊同,但是也不得不指出“實施戒嚴令時間過長有損憲法尊嚴”、“死刑過多”、“采用帶有鋼刺鞭打過于殘酷”、“燒毀民房過千失去法的秩序”等問題。更有爭議的是,在鎮壓之后,還判處了牙買加議會黑人議員戈登的死刑,罪名是宣傳、煽動暴亂。問題是戈登并沒有參與武力暴亂,只是在事件發生前幾個月經常在議會提議要求限制總督艾爾的權限,為被農場主拖欠工資、處于饑餓狀態的黑人代言。
對這場牙買加黑人起義,英國知識界形成立場分明的兩個對立論戰陣營。論戰導致力主鎮壓起義的總督艾爾被迫辭職。這場論戰也被威廉斯看作民主主義與帝國主義抗衡的分界線,把“艾爾下臺”作為重大政治事件、促成知識分子陣營的分化,稱作“英國的德雷富斯事件”。《英國的歷史學家與西印度》的日譯本譯者田中浩因而干脆把書名翻譯成《帝國主義與知識分子》。《英國的歷史學家與西印度》一書重頭戲是分析牙買加奴隸起義的前因后果。在圍繞牙買加奴隸起義的爭論中,約翰·密爾、斯賓塞、格林(Thomas Hill Green)、戴西(A.V.Dicey)、達爾文、史密斯(Coldwin Smith)等文理各領域著名學者,同情牙買加黑人,要求追究艾爾的刑事責任;而另一方以托馬斯·卡萊爾為首,由忒寧森(Alfred Tennyson)、狄更斯、拉斯金(John Ruskin)、金格茨里(Charles Kingley)和弗勞德(James Anthony Froude)等史學家、文學家為主體組成的陣營,支持艾爾鎮壓起義。
牙買加黑人起義之所以為人們注目并成為威廉斯筆墨的重點,與它發生的時間有關,其時美國南北戰爭剛結束,愛爾蘭獨立呼聲高漲,工人階級正在熱情爭取政治權利。所以圍繞牙買加起義的各種問題不僅涉及整個西印度群島、海外殖民地,也包括了英國本土政治體制問題、勞工問題、愛爾蘭民族自決問題。但是,威廉斯最不能接受的是,最后法院判決艾爾無罪,為了在牙買加維持社會秩序穩定,殖民者還把牙買加自治議會的政體改為任命議會制和直轄統治——民主體制的倒退。
威廉斯要強調的是,一八三三年英國頒布了西印度解放奴隸令,假如奴隸制度是因為出自人道主義觀念、道德自律被廢除的,那么一八六五年牙買加爆發一場聲勢浩大的黑人起義,人們也不會就此再起激烈論戰了。而該書問世之時,號稱民主自由大國的美國還遠遠沒有解決這一問題,不僅是美國少數種族的權利,還涉及美國對包括特立尼達和多巴哥在內的拉美各國的外交決策。
威廉斯的歷史觀也有他的源頭——亞當·斯密的《原富》(《國富論》)。在他看來,《原富》不僅是政治經濟學的里程碑,而且在歷史學上也應有一席之地。亞當·斯密在反對重商主義時,批判殖民主義及奴隸制度阻礙了生產力的發展,認為強制奴隸勞動的起因是種族歧視。與休謨對黑人鄙視不一樣,在《道德情操論》中,亞當·斯密還明確提出黑人高貴論。十九世紀英國歷史學家、熱情的廢奴主義者卡拉克森也得到威廉斯的肯定,雖然他很強調宗教情感、人道主義救贖,但是也嚴厲譴責那些黑人天生品性愚劣的觀點。他們的視野都不局限于英國,比威廉·斯塔布斯、愛德華·弗里德曼那一派具有更深遠的國際眼光。威廉斯無疑是個左派,但不是一個馬克思主義者,他與馬克思主義史學家喬治·帕德摩爾(G.Padmore)、C.L.R.詹姆斯明確劃清界限(334頁),他感嘆卡斯特羅革命之后竟然“去祈靈極權主義體制”(《加勒比地區史》,828頁)。
威廉斯著作中的主題,奴隸貿易、奴隸制、廢除奴隸制到戰后殖民主義瓦解的歷史,實際就是全球化的歷史。在全球化如火如荼的今天,民族、宗教、國家之間的沖突以及愛國主義與世界主義的矛盾以一種新的格局表現出來,所以威廉斯的著作在今天依然值得一讀,會給我們不少啟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