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小英,陜西彬縣人,中國散文學會會員,陜西省作協會員。第十八屆魯迅文學院高級研修班學員。作品散見于《延河》《飛天》《青海湖》等。現供職于咸陽日報社。
瓊一到學校,同事就告訴她剛才有電話找。
瓊的心一悸,身上就彌漫開一股麻酥酥的感覺來,就像被微電在中樞神經元上擊了一下。瓊憑感覺知道是瀟打來的,還有誰呢,她本不平靜的心更起波瀾。擺在面前的學生作業一本也批改不了了,于是她撥通了瀟的電話。
“剛才是你打的電話嗎?”
“是,我到你學校去,你不在,過了一會兒打電話,你還沒在。我能見你嗎?”瀟說。
“你到我家來吧。”瓊不容置疑地說。
她知道和他不可能去做什么,但見他一面還是蠻希望的。
他們是在半年前一個朋友聚會上認識的,那時候,瓊不聲不響地坐著,顯得文靜又端莊。而瀟更是憑借成熟穩健深沉等品格組合而成為一個中心人物,有著使女性不可抗拒的魅力。
瀟那天一進門,瓊的眼前一亮。在這幫隨隨便便侃侃而談的男人中間,還有這樣一位舉手投足魅力實足的男人,在瓊那了無興趣的心里激起了生機。突然間,她覺得這個場合變得無比美妙了。
在光線柔和的燈光下,瀟的身上更流溢著一種動人心魄的意韻。
別人閑聊時,瓊就一聲不響地靜靜地專注地傾聽著,當瀟談話時,她一直以一種欣賞的神情注視著他。
別看瀟眼睛沒有看她,他把身體的每一處都變成了眼睛,他的每一個細微的動作在瓊的感覺里就是一道關注的目光。當朋友介紹瓊是某中學教師時,瀟的臉上突然跳動起一片兒亮光,仿佛他內心就是期盼著對方這樣一種身份。
他們的目光一遇,兩人都格外興奮地綻開笑臉,從不相信一見鐘情的瓊,瞬間推翻了自己。
后來的日子,他們打電話,見面,偶爾去借本書,保持著一種微妙的若即若離而又有所期待的關系。他們心里都清楚肯定要發生一些什么了,但卻都理智地抗拒著。
瓊的丈夫叫林生,是個小職員,富有感情,也十分愛她。兩人剛結婚時,小兩口恩恩愛愛,日子還過得去。但后來,一天天地眼看著同學朋友升官發財,個個有房有車,丈夫依然還是一個小職員,家里光景依舊不死不活,丈夫的性格也變得十分沉悶。在這一切中,感情也在漸漸變化著,兩人時常為了一些生活瑣事吵嘴,打冷仗。
在一夜夜的背對背中,瓊不是沒有想到過離婚,甚至想到了離婚、再婚,甚至再離婚,從而去重演婚姻的悲劇。但每每看到女兒的歡樂的笑臉,她心里便發疼,說到底還是舍不得女兒。在一夜夜的猶豫與徘徊中,他最終決意與女兒相依為命,安度余生。因此,女兒就成了她全部的歡樂和希望。為了女兒,她曾經拒絕了許多追求者。可是瀟這個男人卻突然間闖進了她的心,讓她怎么努力也無法忘記。
今天她毫不猶豫地請他來家里是因為她相信女兒在家,什么也不會發生,她只想見見他而己。她甚至喜歡他們之間那期期艾艾的沉默。是的,沉默在他們兩人之間也顯得那么甜蜜。他們彼此注視著,內心揣測著,而又異常強烈地渴望著。
瓊領著女兒匆匆往家里趕去,一邊走一邊情不自禁地笑起來。四歲的女兒歪著腦袋說:“媽,咱家來誰呀?”
“誰也不來。”瓊笑著回答女兒。
“那你這樣激動地跑,干嗎?”
瓊詫異一個四歲的孩子竟然如此準確地看出了她的內心,她意識到自己言語行動有些出格了。
瀟一按門鈴,女兒就搶過去開門,站在防盜門前問:“你是誰?”
門外的瀟聽到這稚嫩的童音,一下子愣住了。
他根本沒想到孩子在家,這讓他感到有些意外和不安,但這不安馬上就被天真活潑的孩子打消了。
女孩說:“把你的手伸在貓眼上讓我看一下吧!”
瓊說:“快進來呀!她把你當成狼外婆了。”
瀟被這可愛的孩子逗笑了。
他坐在沙發上看著女孩,心想,她長得多像她的媽媽呀!真是一個復制品,一個翻版,另一個小瓊。瀟這樣想時,女孩就站在他的身邊玩橡皮泥。他一把把孩子抱在懷里,親了一下,逗著她,問她叫什么名字。女兒也不認生,熟稔地和他嬉鬧著。瓊都有點嫉妒正在他懷中的女兒。瀟放開女孩子,打量了一下瓊的家。
這是一套三居室的公寓,有一種淡淡的油漆的清香味。淡黃的地磚,檸檬黃的沙發,垂幔的紗簾,任何一個細小的擺設物件,都顯示出女主人不同尋常的審美情趣。
瀟站起身來對小女孩說:“我參觀一下你的小房間。”
女孩拉著他的手去了,瓊也跟了過去。
瀟發現在這所房子的任何地方,都可以看到瓊和女兒的照片,每張照片瓊都無一例外地摟著女兒,愛不能釋的那種相擁相偎。母女倆甜美得像一抹陽光,暖融融地投射在瀟的面前,這使瀟強烈地感受到瓊和女兒不同尋常的母女之情。
瓊穿著一套白底小方格的馬褲裝,那立領的盤著的紐扣呈一種鮮艷柔和、粉嫩又清雅的顏色,隨隨便便束起的長發,欲松不松、欲墜不墜地更有一種特別的柔和風姿。活潑又調皮的裝束使她顯得比平時那文文靜靜的淑女裝扮更為可人。
瀟望著她,無可阻擋地望得很深。
這時,女兒跑到另一個房間給客人拿她的玩具。他一把把瓊攬在懷里。瓊歡喜又驚詫地在他的懷中發抖,一陣慌亂,一種本能的警覺忽然喚醒了她的理性,她匆忙地、掙扎似地推開他。
“叔叔,你來看看我的房間。”
瓊竭力平靜著自己,看著女兒抱著一個布娃娃走了過來。她裝作什么事情也沒有發生的樣子。危險過去了,瓊的臉色鮮艷極了,眼睛濕潤又羞澀。
書房的窗簾低垂著,瓊站在房中一角對女兒說:
“依依畫的畫可漂亮了,你不拿給叔叔看看嗎?”
可依依卻拉著媽媽的手非要跟她一起去拿,無論瓊使什么招女兒都寸步不離地跟著她。
在臥室,女兒看見了她的畫冊,拿到客廳的茶幾上翻著。瓊倚門而立。瀟站在她的面前,這個女人,這個讓他渴望得太久的女人,如今鮮艷生動真實地站在他面前。他只要一伸手就可以觸到她。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他突然那么想把她抱入懷中。他欲念滾滾,他想要,要她鮮艷的紅唇,要她那充滿誘惑的身體……這時,女兒拿著畫冊嚷嚷著:“叔叔,你來看我畫的畫。”
瀟深深地看了瓊一眼,嘴里答應著,背著雙手轉了出去,瓊跟在他的后邊。
瓊嘆息一聲,看見瀟背在身后的雙手,那雙手似乎在向她伸展著。
瓊鼓足了勇氣把自己的雙手放在他背后的手里,他的手那么溫暖,瀟前邊慢慢往出踱步,瓊的手握在他的手中,兩雙手在身后撫摸著,糾纏著。到女兒面前時,瓊才縮回了自己的手。
瀟重新坐在沙發上,看女兒的畫冊。
瓊看著他,兩人相對,默默無言。
良久,瀟說:“找個時間,咱們好好說說話,我有太多的話想給你說。”
“就在這幾天?”
“就在這幾天。”
瀟走時,瓊送到門口,瀟一步一回頭拾階而下時,瓊的眼里萬般地不舍。
“進去吧,乖乖聽話!”瀟沖她眨了眨眼睛。
呵!乖乖的——聽話!
“生成了一把別人的鎖,死成了—只撲火的蛾。”
這是電視劇《大秦腔》中的歌詞,瓊都三十好幾的人了,可還像少女時期一樣喜歡跟著電視插曲抄歌詞。
她就是那只撲火的蛾,奮不顧身地撲向不可預知的未來。
每次坐在他面前她就很快樂,很滿足,把滿腹的心事和嘴邊的話都忘得一干二凈,只有離開他才十倍乘十地后悔,后悔自己好不容易見了他,為什么卻眼睜睜看著他那樣走了,什么也沒有說,什么也沒有做,這種情緒一直折磨著她。
這些天,無論她一個人呆在家里,還是走在大街上擁擠的人群中,在空寂的屋子里,每當想起他,想起在一起的分分秒秒,那掩飾不住的笑意就擴散到了她的每一根神經,眼底眉梢都是醉人的笑意,以致她發現自己最近心情太好了太愛偷偷地笑了,臉頰不時顯出少女似的紅暈。
第二天,瓊去學校上課,站在講臺上,面對全班同學的眼睛,她心慌意亂,一刻不停地想著昨天的事,備好的課忘得一干二凈,越是慌亂,越是想不起該講些什么。同學們吃驚地望著他們的老師,他們不明白,往日口若懸河,講課條理清楚的老師,怎么突然站在講臺上不知所措。瓊臉色蒼白,精神恍惚,眼神那么無助,站在講臺上像個將要接受處罰的女生一樣。
第一排坐著的學生關切地問:
“老師,你是不是病了?”
這句話總算給了她一個借口,她摸著太陽穴說頭痛得厲害,讓同學們自習,就離開了教室,索性請病假回家。而回家后,照樣在房子里轉圈。她又跑到市場去買菜,在菜場像個沒頭的蚊子轉來轉去,連菜也買不了了。這種期待真太折磨人了,她等待著他的電話,焦急中都能聽見自己的心跳,可就是聽不見電話響。在她這樣失魂落魄地轉到十二點還是沒有他的音訊。瓊干脆躺在床上,用被子把頭蒙住。只有在夢中,她才不會這么緊張,她的神經才能放松,才不會這么痛苦。
醒來后,果然好多了。
她在浴室洗澡電話響起來了,女兒已經搶先接了電話,她急忙跑過去在女兒手里搶著嚷著:
“把電話給我!”
女兒不但不給,還故意擠著眼睛奶聲奶氣地問:“你找誰?哦,找媽媽!”
瓊一把搶過電話:“你現在哪里?”
“我正在來你家的路上。”
“哦,老天!我女兒在家呢!”
“那我先回家辦點事,隨后再聯系。”
他似乎正在車上,不便說什么。過了半小時后,他打電話說:“我家那位正在家打掃衛生呢。”兩人不約而同地笑了起來。
過了些日子,他打電話讓她到他家去。
“我去你家能呆多久?”瓊問。
“你想呆多久?”瀟故意逗她。
“一整天,整整一天……”
“你快來吧。”瀟說他老婆出差了。
瓊想到了女兒,如果去的話,女兒咋辦呢?今天正好幼兒園放假,而又沒什么親戚能帶孩子。女兒是她的命根子,可她此時竟然為了和他約會而覺得女兒多余,她為自己的想法感到內疚和不安。這時,她想起了她的朋友秋。秋的老公是樂隊的鼓手,秋整天跟著老公流連在舞廳,秋的女兒在四個月大時,就被秋抱著去舞廳。后來女兒三歲了,秋為了跳舞,晚上竟然把女兒褲子脫掉,給她擺了一床的零食,把門反鎖上去跳舞。為這,瓊沒少責備過秋,可今天,她把孩子怎么辦呢?像秋一樣把孩子鎖在家里,她是萬萬不忍心的。
可孩子,孩子到底該怎么辦呢?總不能帶著孩子去赴約,她從早晨起就一直想著孩子的問題,把所有的親戚熟人都想了一遍,也找不出一個能帶孩子的。有那么一瞬間,她甚至決定放棄。可是為了這個約會,她整整三天吃不下飯,睡不著覺,又怎么能放棄得了。
最后她想起遠房一個不太來往的表妹,就決定把孩子暫時送到她那里,讓人家幫她帶幾個小時。表妹在東郊市場搞建材生意,租了一個門面,專賣地磚,還有一個六歲的小男孩。
一路上,她不停地叮嚀女兒,千萬別亂跑,就在表姨家和哥哥玩,乖乖地等媽媽回來。
這幾句話她對女兒重復了上百遍,并孩子氣地和女兒拉勾,討要著女兒的保證。依依睜大眼睛,不解地看著媽媽,說:“你今天咋這么啰嗦呢?”
她又給了依依五塊錢,叫她買東西吃。她想,孩子有東西吃,就不會亂跑了。然后,她一遍又一遍地叮囑著表妹,看好孩子。她有急事,辦完后馬上就回來。待她就要轉身離去時,她又看見了表妹的商店在路口上,人來人往的,表妹正忙著給顧客裝車驗貨。門前幾個六七歲的小孩子正在玩。她又放心不下了,女兒會不會跟他們一起跑到遠處玩,表妹正忙著,丟了咋辦?
這樣一想,她就決定帶女兒一同去,坐著說說話也行,可又一想那天在家的情形。她就那么反復地舉棋不定地和自己斗爭著,去吧,只一會兒,她安慰著自己。最后,她啰啰嗦嗦給表妹叮嚀了半天,帶著孤注一擲的決心轉身走去,去迎接她的命運。她感覺自己哪里是去赴約,簡直是去上天堂,那種焦渴的心情把扔下女兒的犯罪感沖洗得一干二凈。
來到瀟家里,剛一進門,她就被瀟整個地抱在懷里,渴望得太久的兩顆心,猛烈地撞擊著,燃燒著……
這時,瓊包里的手機突然響起,他們倆都愣了一下,瀟在耳邊說:
“電話……”
瓊沒有理會,可那手機不停地一直在響,似乎沒人接就決不罷休,也分散著他們的注意力。瓊打開手機,只聽見表妹慌張地說:
“依依不見了……”
瓊的頭轟地一下像強電擊了一下,跳起來推開瀟,瘋了似地往出跑。
在半路上,她碰上尋找女兒的表妹,表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你走時,依依就在門口和冬冬他們幾個玩,我正在給客戶裝車提貨,忙完后,不見依依,問冬冬,冬冬說依依拿著五塊錢買棒棒糖去了,我趕緊就追出去。這是建材市場,附近哪有賣零食的,依依肯定是找小賣部去了。可我把附近的幾條街都找遍了,也沒見她的影子。我已經報警了,市場好幾家鄰居都關門幫著找去了。”
瓊的腿一下子就軟了,癱坐在地上哭喊著,雙手胡亂地撕扯著自己喊:“依依……依依……”
哭了一會兒她意識到這樣子是找不到依依的,必須堅強起來,行動起來才行,便站起來跌跌撞撞地去找她的女兒。
附近所有的商店、櫥窗,每條岔路,每一個可能去的地方,她都找遍了,見了人就問,見沒見一個穿紅裙子的四歲的女孩?直到天黑了,也沒有找到。
夏季的雷陣雨,說來就來,不一會兒電閃雷鳴,風雨交加,瓊還在找她的女兒,嘴里凄厲地一聲接一聲地喊著:“依依……依依……”
那喊聲在雷電風雨之中顯得那么微弱,簡直就聽不清楚。她的頭發衣服全濕透了,雨水混合著淚水淌在臉上,可她竟然像不知道下雨了似的,仍然踩著腳下坑坑洼洼的水坑,一邊跌跌撞撞地到處找,一邊撕心裂肺地哭喊著:“依依……依依……”嘴里含混不清地說:“我咋這么自私,只顧自己呢……我咋這么自私,只顧自己呢……”
表妹和家里人把瓊拖回去后,她披散著頭發,蜷縮在墻角里,眼神呆滯,嘴里不停地說著:“我咋這么自私,只顧自己呢……我咋這么自私只顧自己呢……”
有人聽她只會說這么一句話,以為她瘋了,就問:“你怎么自私了?你那時到底干啥去了?”
瓊突然睜大眼睛瞪著問話者,眼神流露出一種兇光,像把刀,讓人毛骨悚然,便沒人敢冒犯她了。
好些日子過去了,依依還是沒有找到。瓊萬念俱灰,病到了醫院。
這一天,丈夫林生突然推門進來了,自從依依丟了后,他就一直離家四處找尋依依去了,今天他卻突然出現在了醫院里。他的身體疲憊不堪,推開病房的門,他只見瓊披散著長發,穿著豎道的病員服蜷縮在床角,懷里抱著依依的布娃娃,眼神空洞,目光呆滯,嘴里在念叨著什么。他過去坐在瓊的床邊,輕輕捋起她額前散亂的長發。瓊受驚似地瞪大眼睛,退縮著。
林生握著她的手一字一句地說:“別怕,還有我呢!孩子會找到的,朗朗乾坤,我就不信找不到依依。”
瓊聽到說到了依依,突然眼睛里放出亮光說:“真的么?你有線索了么?”
丈夫握住她的手,搖了搖頭說:“暫時還沒有,不過,會找到的。這一段時間我動員了許多人跟我們一起去找,還在網上組織了一個團隊!依依一定會找到的。”
瓊突然忍不住眼淚撲簌簌流下來,她一下子撲倒在丈夫的懷里,哭泣著說:“對不起,都怨我……”
責任編輯:楊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