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革開放至今中國共產黨領導精英的流動,基于兩個基本面向:一是黨的精英群體的整體流動路向,這是觀察政黨適應現代化的能力和自身現代化水平的重要指標;二是處于這個群體頂端的領導人的權力更替機制,這是衡量政治制度化和政治理性化程度的標尺。
代際更替與精英流動
首先看中共領導精英的代際變化,以黨的高級干部在年輕化、知識化和專業化程度為變量。新中國成立之前,中共領導精英經歷了從“創黨一代”到“延安一代”的世代更替。“創黨一代”就其社會成分而言都屬于知識分子,大都有留學(日本、西歐和蘇聯)經歷。“延安一代”的領導干部則多是從工農優秀分子中甄補,專業知識和學歷背景并不被看重。改革開放后,鄧小平在1980年提出了領導干部在知識化和專業化上存在的問題,他指出,“干部年輕化是世界性的趨勢,越是現代化,越要年輕化。”
如果說解決干部老化、補充新血是執政黨保持活力所必須,那么更大的問題則是要解決實際上存在的領導職務終身制問題。中共高級干部都是職業革命家,新中國成立前沒有退休問題,新中國成立后也都比較年輕,大部分的省部級干部才40歲左右。文革結束后,這些重新回到領導崗位的干部大都成了老人。鄧小平在1982年獨具匠心地設立了一種過渡性的組織形式——中央顧問委員會,專門用來安置資深的老革命,并親自出任主任,以鼓勵老干部集體退休(“退居二線”)。 中顧委存在了兩屆,1992年十四大時被撤消。
在中國共產黨領導層,大致可以根據職能和權力結構劃分出三類精英群體:黨務官員群體、軍人官員群體和技術官員群體。一般來說,建政之初,軍事和黨務出身的官員在領導層居主流,學歷背景倒在其次。1949年新中國成立時,中國共產黨領導精英幾乎全部是“革命精英”(黨務官員)和“軍事精英”(開國將帥)。到1982年,十二屆中央政治局的28位委員,幾乎全是70多歲的老革命,其中有18人參加過長征,直到1984年,大約還有200萬名1949年以前參加革命的老干部在工作。
但工業化和經濟現代化的過程,必然要求“專家政治”的出現。特別是經濟的日益專業化和國際化,需要有技術型的專家擔負主要決策工作,技術精英特別是科技精英的作用就變得越來越重要。一般來說,理工科出身的技術官員更具工具理性和現實取向,傾向于審慎計劃,較少目標理性和理想主義色彩。經濟現代化本身就是一個龐大的“工程”體系,熟習理科和工程學的技術官員更有發揮空間,作用也更重要。這就是從上個世紀80年代中期到2005年約20年間中國共產黨內技術官員層崛起和“專家政治”出現的原因,這可以稱之為中國共產黨的“技術官員運動”。
一旦經濟現代化初步完成和工業化進入中期階段,一方面國家和社會結構從相對簡單變得復雜,另一方面,現代化所面臨的主要問題逐漸轉移到如何實現政治、社會和文化制度創新,以建立起現代國家上。這對治理專業化的要求顯著提高。2004年中國人均GDP突破1000美元,不僅是中國經濟發展的一個里程碑,也是中國共產黨領導精英流動的轉折點。現代化的“深化”和社會管理的復雜化,需要有更多有經濟學、法律和政治學等教育背景的精英人才進入國家治理系統,以有效提高政治管理效率。社會科學精英因此有了更多用武的空間,這也是從中共十七大前后開始,法學、經濟學教育背景的精英人才大量走上前臺,文科背景的官員所占比重明顯增加的主要原因。
在發達國家和地區,政治領導人大都有法學(法律、政治學)或經濟學教育背景。美國歷任總統和副總統中,超過70%都受過法學教育或是律師出身。在德國、日本等國,這個比例也相當高。2000年后臺灣地區領導人和政黨領袖也都是學法律和政治學出身。中國領導精英群體從科技精英到社會科學精英(工程師→法學、經濟學專家)的代際轉換,適應了在科學發展觀指導下進行“五位一體”建設,促進經濟社會全面發展之治國方略的調整,及在這一調整背景下對社會科學精英的需求。
領導人的權力交接:正式制度與慣例創制
從各國經驗來看,最高領導人權力更迭制度主要有三種基本類型:一是民主政體下的民選領導人制度,二是王位繼承制度即世襲制,三是指定接班人制度。后兩者都發生在非民主政體中,但與一些國家通過政變實現最高權力更迭不同,無論是世襲制還是指定接班制,都以“制度”的形式存在,而且實行世襲制的國家,權力更迭一般還都很平穩。不過,制度確有優劣之分,如同法律有“良法”和“惡法”一樣。世襲制下權力更迭的平穩,只是因為它最大限度地排除了競爭;指定接班制則常常引發“權力繼承危機”,不但造成欽定接班人接掌權力的困難,也易導致政局不穩和政治衰敗。
改革建立在人治或人格化基礎上的領導體制,以制定好的制度改造傳統型權威和魅力(chrisma)型權威的支配,形成法定—理性型權威,是鄧小平思考黨和國家領導制度改革時著重考慮解決的問題。
1982年設立中央顧問委員會是中共走向制度化的權力轉移的初步嘗試,不過這種以“半退”形式對老革命的權力限制主要是折中妥協的結果,是過渡性的權宜設計,少數革命元老事實上被排除在適用范圍之外,這也使上世紀80年代的幾次權力交接充滿“非正式政治”的色彩。倒是省部級干部制度改革取得重要進展,1982年2月通過的《中共中央關于建立老干部退休制度的決定》規定,正部級官員65歲、副部級以下官員60歲為退休年齡。這一規定適用至今。
《中國共產黨章程》并沒有明文規定中央委員會總書記的任期,僅規定中央委員會每屆任期五年。但憲法第79條規定:中華人民共和國主席、副主席每屆任期同全國人民代表大會每屆任期相同,連續任職不得超過兩屆。因此當總書記同時擔任國家主席時,從法理上講總書記應遵守憲法對國家主席的任期規定。1993年3月,時任中共中央總書記的江澤民在八屆全國人大一次會議上當選為中華人民共和國主席,五年后再次當選。在任職十年之后,江澤民于2003年3月卸任,總書記胡錦濤當選為國家主席,次年9月又接任中央軍委主席。這是1949年以來黨和國家最高領導人第一次實現權力平穩交接。其意義在于憲法有明文規定的國家主席連續任職不得超過兩屆的正式制度得到遵從,而黨章沒有明文規定的黨的總書記的任職期限,經此創制形成連續任職不得超過兩屆即“十年換屆”的慣例,從而使中共提出的“依法治國首先是依憲治國”的承諾在最高權力交接的層面得以落實。而胡錦濤在今年3月十二屆全國人大一次會議上“全退”(此前已卸任中共中央軍委主席),則是進一步強化了上述正式制度和慣例。
同歷史、傳統和習俗一樣,“慣例”是一種非正式制度,一旦形成也會產生“路徑依賴”。但畢竟相比于正規制度,慣例在實際操作中有相當大的彈性,往往取決于領導人的品格和胸懷。 政治繼承的制度化是整個政治體系制度化的關鍵,為避免正式制度與慣例的拉扯,有必要把已經形成的制度要素有機連接起來,譬如黨章和憲法規定的連接,形成一個制度體系。至于新領導人的選擇及新舊領導人權力關系的界定,現有的共治式協商政治尚不能有效解決政治運行和領導人權力行使的可預測性問題,這些都要通過制度深化來解決。這當然需要執政領導人有更大的膽識和勇氣,但也是中國共產黨從現代化取向的政黨走向現代政黨的必經途徑,進一步說,是維系執政黨可持續執政必須通過的考驗。
(作者為北京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教授、博導,社會發展研究所所長)
責編/袁靜 美編/李祥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