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腦子里有一條小蛇,是個搗蛋的精靈,喜歡閱讀人生,詮釋未知,時常做出些令人驚竦的鬼魅勾當,在清晨或者午夜蜿蜒而出,誘惑地塞給我一個故事開頭,然后在我尋找無數種可能的結尾的時候,它會趁我不防,不由分說,猛地給這故事強按一個尾巴,砰地蓋上魔匣。
故事主人名叫勞倫斯,是個猶太人。萊瑞在丫頭街開了個巴掌大的酒莊。在長幼無序內外不分的美國,大家都管他叫萊瑞。他津津樂道地談論托斯坎尼紅酒的時候,我就把他叫做洛倫索;他大談波爾多的時候,我則暗暗稱呼他拉倫;要是他說起伏特加,那我或許要把他想成一個俄羅斯的拉倫提耶夫;有一個星期他擺出一窗的日本酒,在那一段時間里我就毫不客氣地把喚他作龜田。我發現我很難把他和一個固定的名字聯系起來,就好像強迫癥地讓某個人永遠穿一件衣服那樣。不知普魯斯特為什么說,“名字為我們提供了不可知的形象。”我倒是覺得一個名字好像一件衣服,一個面具,暗示著某種個性,某種人生。他換個名字時,他所更換的往往是藏在背后的、比名字多得多的東西。
勞倫斯的酒鋪子好像從不打烊似的,就連圣誕節,整條街都是暗的,他小店鋪的日光燈還咝咝獨亮。我可以解釋這猶太人為什么不過圣誕,卻很難解釋他為什么不睡覺。他工作的拚命程度比我們公司并購部雇員實在是有過之而無不及。那伙解牛的庖丁們相信企業是在不斷肢解組裝再肢解再組裝的過程中,螺旋形上升發展的。他們長時間地賣力,把世界攪得雞犬不寧,羽毛橫飛。而萊瑞卻相信上帝的子民日日需要酒精迷魂,在安息日尤甚。他也長時間賣力,在于安慰不寧的雞犬。在大批金融人士丟了飯碗的2008年,據彭博網站報道,許多斷魂人士特地來丫頭街尋訪這家“杏花村”。他的酒鋪專營進口法國、意大利、西班牙葡萄酒,自然還有不少烈酒。
丫頭街是紐約下城一條老街,我花了一些時間查考名字出處,有的說此地曾經有女搗衣,有的則說此地曾經有私情男女唱掛枝兒……我發現這些記錄就像許多歷史文本一樣都似乎能自圓其說,又有些捕風捉影。這是一條沒有性格的短街,舊的新的好的壞的店鋪辦公樓擠地鐵座位似的沿街排著,于是沒有性格便成了它的獨特性格。它好像一個不解風情、不事裝飾的黃毛丫頭,癟癟地站在珠光寶氣的曼哈頓一隅,做著她的侍女。但我一位古文底子博雅雄厚的朋友,把它譯作“青娥街”,且十分得意,我覺得這翻譯好真是好,但仿佛是居心叵測地埋了一口陷阱,不曉內情的人還以為這里能找到元曲里的風雅古樸。想起幾年前讀過的一位文學老者的筆記,把皇后區的牙買加妙筆生花寫成“瓊美卡”,使那些無樹的、貧陋的街道姿色頓生,為他飄渺的愁緒找到了布爾喬亞的傾訴對象。我以為這陷阱暗藏兇險,尤其是由文學老者用心挖出來的一口陷阱。但我無法否定他化腐朽為神奇的功力,于是我打算也借此生花妙筆一用,給這條街略施粉黛,因為我發現街上至少有一個好去處——這家叫做 “La Petite Cave”的小酒莊。
小酒莊七十平方米都不到,所有地方不是站著酒就是站著人。你一回頭,背后就是一排意大利的;你一側目,邊上就湊上來幾瓶西班牙的;你一抬頭,上面好些來自法蘭西的瞧著你……帶我回去帶我回去,它們在你耳朵里急不可待地吵吵嚷嚷一片唏噓。
“今天心情如何?”掌柜萊瑞總這么問來客。于是有人說:好天氣,或者藍調,哪個出師不利的倒霉蛋會說:一敗涂地。他從店堂某堆酒瓶子里探出腦袋,稍稍低頭,從眼鏡片上方望出來,以一種熟諳世事的精明,眨一眨眼就知道該給誰拿卡瓦給誰拿威士忌。
除了收“銀子”,掌柜不喜歡站柜臺,總是出現在店堂某個不惹眼的角落,好像做慣了小三,不敢肯定他做主子的地位。所以初去的人不知誰是掌柜,把他當作個打雜跑腿之類。生意疏落時,他常站在鋪子門口,一手插褲袋像是在掏東西,褲腿膝蓋處有些垮垮的,皮帶在肚皮下面松松兜了一圈。“早安。”附近很多居民跟他挺熟的,來來去去喊一聲,他就舉起另外一只手,很大,像把蒲扇,擺一擺。有一回我下班,他當門站著,照例擺一擺手,“早安。”
我下班順道有時就去小店鋪轉轉。有一回看見一列新到的法國酒,旁邊紙牌上用紅色水筆潦草而粗壯地寫著“圣杯在此!”那只讓亞瑟王和他上百個騎士找得差不多送了命的圣杯,居然此地無銀三百兩地掛牌于此,倒是幽默。另外一紙箱的酒瓶,邊上寫著“一壇托斯坎尼的陽光。”掌柜見我讀標牌,斜出腦袋說,“是我手寫的。”他把“手寫”兩字說得夸張而滑稽,張開五根手指,一晃,說,“大家都喜歡手做的東西,寶馬要手做,鋼琴要手做,衣服要手做,連隔壁三明治都要手做。手做的東西值錢吶。”
三月份初春陰濕的日子,下班時分傍晚六點鐘,松木街拐彎處教堂的晚鐘和著冷雨從高樓縫隙之間落下,滴滴答答打著我的黑傘,滿耳的落寞。走進店鋪,居然每每聽見安魂曲,莫扎特的和福雷的,有些心動,尤其碰上這種時候。我粗通音樂,借機和掌柜萊瑞聊上幾句,稱贊他的音樂選擇。他正把一紙箱酒頂在肚皮上,想把它碼上疊放著的箱子。聽我提到音樂,馬上彎腰放下,伸一只腳墊在箱底,拍一拍手,挹了挹領帶,跨出另外一只腳去,馬步,九十度扭身,伸兩根指頭,從側面櫥臺里鉗出一只舊唱片盒,遞給我,說那是他年輕時存下的,柏林愛樂樂隊的早年錄音。說:“要過復活節了,想來這音樂正適宜。”
除了林肯中心,這么多年我還沒有在任何公共場所聽見過安魂曲。這是絕無僅有的一次。在這個把復活節變成彩蛋節的、全民兒童化的國家里,居然有人如此演繹基督復活,而且還是個猶太人!阿門!長號從揚聲器里放出來,跟著是與長號聲音相似的男低音。可能是揚聲器音質的關系,聽起來聲音里像梗了幾枚斷磚碎石。
他搖搖頭,“百聽不厭百聽不厭!”有些心重的樣子,又收回那只馬步的腳,一鼓肚皮,頂起那口紙板箱,自顧忙去了。只剩和聲在紙箱和酒瓶間小有阻力地流動。
因為套近乎而導致他演習了一套標準太極拳動作,令我過意不去,那晚我買了一瓶梅洛回家。果然是一瓶好酒,而且價格極廉,按照紐約刁民的說法叫做“偷來的一樣”——意思是只有偷來的才是最好的。我腦中小蛇得了“偷來”好酒的激勵,情緒高漲,指使我翻出封箱數年的幾張安魂曲唱碟。直到半夜,我的音響還在哇哇地唱著:
我如囚犯,聲聲長嘆,因我有罪,滿面羞慚;
主啊!懇求你,饒恕我吧!
在歌聲消失的剎那,隔壁“趙家的狗”吭吭了幾聲,好像在說:終于完啦,阿門。它是個瀆神者,這毫無疑問。
還有一回我有幾位舊友小聚,問他有什么推薦的。“當然當然,”他說,搓搓手,“哎呀,招待老友要陳酒。不是說朋友,奶酪,和紅酒,都是越老越好?”有幾分猶太人的幽默和狡詰。那小蛇又馬上躍躍然抬起頭來,小有壞水地答道:“此話只道出一半。女人卻不是,對不對?!”
我發現不光我一個人經常光顧這酒鋪,周圍樓里的鄰居都跟他很熱絡。像我小時候街對面的醬油店米店一樣,大家跟掌柜的、收銀的混得爛熟,你可以空碗空手進去,端滿滿一碗醬菜蘿卜頭出來,或者沒事干,在里面玩上個把時辰。有個星期天下午,我在小鋪子撞上“趙家的狗”和它的主人,沒聊幾句,樓里另外一位老兄推門而入,我們幾個都是下城的新居民,都是剛搬家就撞上大蕭條的驚弓之鳥。幾人一碰到,便講起各自的感受,房地產市場,華爾街等等。掌柜萊瑞不但白送好酒給我們吃,還參與我們聊天。他跟我們說,生意難做,好像吊在一根線上,整天捏著把汗。街上幾家鋪子隔幾日倒一家,看了不是滋味兒。唉,人這一輩子,經得起幾回折騰?他還說,酒是可有可無的東西,獎金割掉,丟了飯碗,買酒的錢自然緊了。我們大家馬上安慰他:寧可不吃飯,不能不喝酒。最后大家一起把“紙老虎”政府痛斥一頓,才興盡而散。
乍一看這小店鋪和青娥街所有其他一切一樣都是那么平淡無趣,但一旦踏進店門,就會被它好的價格、好的音樂所吸引,還有這個極精通酒的掌柜。我暗自送了頂高帽子給掌柜萊瑞:酒“精”——此精乃精怪的精。他矮小、精干,肚子圓鼓鼓,大鼻子光亮通紅,有些像小人書里的匹諾曹。我發現每次去小酒鋪子,掌柜十有八九是處于一種微醺狀態,他跟人介紹酒的時候,眼睛放光,說話多且快,四五個音節的、我舌頭盤轉起來有些難度的詞匯一串串從他鼻子里轟隆隆地滾出來。我注意到他幾乎不用“很”、“非常”、“十分”之類草根詞匯。他說話時噴出一股酒精氣息,你可以猜出就在柜臺下,或者店堂背后的小暗間,或者半截樓梯下正擱著一瓶他剛喝了一半的酒。我有時甚至想,要是在他嘴邊劃一根火柴,一定會把他變作一盞酒精噴燈。要是警察令他從A走到B,他走出的曲線一定比道瓊斯更跌宕錯落。警察怎么不光顧此地,那些屁股后面掛警棍及其他寶物的、好滋事的愛爾蘭人。轉念一想,怎么可能不來?只是洶洶地來呢,還是涎涎地來。愛爾蘭人與酒和文學為友,當然懂得與勞倫斯為友了。
我理解的為友規則是:你與酒是朋友,我與酒是朋友,我與你便可能是朋友,至少是酒友;你與文是朋友,我與文是朋友,我與你便可能是文友。所以我順理成章地一路想下去,他和愛爾蘭人是朋友,而愛爾蘭人是酒和文學的朋友,那么他倘若不是文學的朋友,至少是朋友的朋友,湯的湯才是,而且我已經從數次訪問小酒鋪子之際,搜集到了蛛絲馬跡。我甚至還打算有機會去翻一翻他的垃圾箱,看能否撿到涂在發票背后的殘句斷章。
珠麗喜歡《紅樓夢》,我也喜歡《紅樓夢》,所以我們成了紅友。有一天珠麗去小酒鋪,閑聊之間問萊瑞從哪個渠道進的酒。他說:“李卡多。”
珠麗說:“他是我哥。”
萊瑞說:“你哥是誰?”
珠麗說:“李卡多。”
萊瑞說:“你是誰?”
珠麗說:“李卡多的妹妹。”
“他是不是喝多了?”珠麗說。那天她帶來了一瓶盛裝的桑格利亞汽酒,穿著火紅禮品紙,脖子上還系著銀蝴蝶結,像個西班牙舞娘。
她說:“我帶來了西班牙夏天!”
我說:“了不得,你成了詩人啦。”
她說:“是萊瑞給我的酒,一起順帶來的。”不是萊瑞,是洛倫索,腦中小蛇無禮地跳出來糾正她。我們在美國經濟被打得雞飛狗跳的某個蕭瑟冬夜,痛快享受了一番桑格利亞的無憂無慮。等我們從西班牙夏天轉回來的時候,差不多也不知道李卡多的妹妹是誰了。
接過桑格利亞的瞬間,我的小蛇受酒精誘惑而手舞足蹈起來,開始戲劇性地把掌柜萊瑞扮演成個至今埋在火山下的過期詩人,或者經歷奇譎的落魄小說寫手。趁夜黑風高,它窸窣出行,在青娥街游蕩了一大圈兒。
你知道嗎?它眨巴小眼睛,一口咬定我耳朵,說,我發現了“地雷的秘密”。它抖出私下收羅到的萊瑞的事,關于他的出生、他的早年、他的婚姻成敗、生意起落,還包括他父母以及父母的父母,他住在哪里,家藏幾冊書幾張唱碟幾把椅子幾副刀叉等等。有兩個版本,都是添油加醋的好萊塢故事,且主題非常猶太人。二戰時一家逃亡,遭受排猶和流離失所之苦,習文不成經商艱難,曾經企圖自殺……每個故事都有頭無尾。
我覺得它跟我差不多也是才盡江郎了,這種不可相信的故事隨便哪個酒精中了毒的文學青年坐在計算機前一個晚上就可以杜撰出幾簍子來,何況還如此不負責任地不給結尾。不料它卻頗為得意,撅著腦袋想了想,開始雄辯:我向你保證,這人倘若不在青娥街,我也可以在西村、在肉市街、在阿姆斯特丹大道給你路上攔幾個來,比攔出租還容易。我是熟讀塞林格、阿爾比、辛格的。他們的人物不慎跌一跤,就跌到青娥街的酒鋪子來,讓你我撞見了。你們都得留神著點:多想一下尼采,被一個紅燈攔住,錯過一班地鐵,風刮斷了雨傘骨,說不定就是一個陷阱,一不小心你就不再是你,你就是他們,被綁架進一部小說去了。瓊美卡、牙買加、丫頭街、青娥街,都是布景。一按鼠標,布景隨時都可以更換。再說明白些,那些東西可以換,什么東西不能換?人哪,換這個名字,換那張皮囊,你呀他呀,就這么回事情。它舔舔紅舌,說,拿酒來吧。
那天我像一頭鳥一樣坐在綠色概念店落地櫥窗背后的高腳凳上,讀報紙吃中飯。隔著玻璃是青娥街初夏正午的陽光,直直地投在來往人流和永遠鋪不完的瀝青路上。我看見萊瑞從一墻之隔的小酒鋪里踱了出來。許是午餐時候生意疏淡,他站在路邊,垂著頭,不知看自己的腳,研究自己的影子,還是研究城市工作者們在地上畫的橘黃標記。青娥街像是一個常年接受放射療法的癌癥患者,每天都可以在地上發現新劃的醒目標記:圈圈、叉叉,還有圓鼓鼓的字母。不多久,有標記的地點就被鉆一個洞挖個坑,接著貼塊新柏油。不久又畫上圈圈叉叉,又被掘個洞,再貼塊新柏油。他站在那里的時候肯定不會想到三百天后的那個周末,有一架十幾層樓高的大吊車剛巧就在他站著的這塊地方翻倒下來,一頭砸在州政府調查局頭上。這下可不是張三李四王二麻子的街坊小事,太歲頭上動了土,青娥街因此上了《紐約時報》。我想要是他遲三百天站在那地方的話,不是也就給砸上了?至少影子給砸上了。所以我哲學地決定讓他在那時候研究自己的影子,投在地下極短的一團閃耀著不可知黑光的影子。
影子是個有意思的東西,我記得“我”自己的最初存在是小時候在院子里捉自己的影子玩,怎么也捉不住,直捉到暮色四起,大人騙說影子睡覺去了。我還跟鏡子里的小孩說話,連說幾小時,最后記得對它說:“出來。”鏡子里的是個棉襖棉褲穿得滾圓的小孩,爬起來像頭幼毛熊。那是我的記憶之初。我想每個人都有一個閃電似的時刻,從那時你開始收集自己文本的人類神話,用不到百年的時間。
有人從酒鋪門前走過,“午安,”你抬起蒲扇手擺一擺。你踩著自己影子的時候,你也想到了自己最初的時刻了嗎?恍如隔世的記憶。
你把連在一起的句子斷了行,這便是你最初的詩;你把斷了行的文字送給那雙在夢里注視著你的眼睛,那是你最初的愛情。你以為一切都如威斯康辛老家春天里蓬生的青草,有一種想要擁抱什么的沖動。你不再玩捉自己影子的游戲,而開始不自覺地加入眾生,捉起別人的影子。那是個成年人的游戲,玩不好就會栽個跟斗。你當然栽過跟斗,這么多年來,何止一個,漸漸栽跟頭成了家常便飯,就跟拳擊手被打歪鼻子一樣,反著再來一拳,鼻子又回到它該呆的地方;你甚至想,要是倒立在青娥街和威廉街交叉的三角地里,替代了那一堆被當作現代藝術供奉起來的黑鑄鐵,倒過來顛過去,你不是就此立于不敗之地了?與鄰街的庖丁比起來,你覺得你只是草芥;不知怎么走了大半輩子,竟陰差陽錯走過頭了一條街,到了這里、但你每天摸出鑰匙開啟小酒鋪子的鐵柵欄,吭啷一聲,伸手按一下電鈕,日光燈咝咝啟動的時候,你發現自己又站在熟悉的紙板箱和酒瓶中,酒精溫暖迷醉的感覺像電流一樣又在你的血液里流動起來,你又是你自己了。這么個小小酒鋪,像拴在一根棉線上,一有風過,它就顫顫地晃,你余下的日子都拴在這棉線上了,就像人說的吊在一棵樹上。你發現你昨晚缺乏睡眠,你轉眼就到了睡覺會打呼嚕的年紀,據說是因為咽喉肌肉松弛的緣故,只是沒有人抱怨你的呼嚕。抱怨和吵架一樣,太靜的時候,你會覺得那也是人生一樂,只是這種樂要你到了某個年紀,在冬日上午閉目曬太陽的時候,才會完全咀嚼出它的滋味。世界上竟然有人把自己的夢記錄下來,還畫成圖案,五彩繽紛,光怪陸離,也竟然有人把它們出版成一冊十來磅重的大紅書,比《舊約》還厲害,大到你得撲在上面閱讀。可你能夠記得的所有自己的夢好像都是黑糊糊一團,像腳下的這團影子,畫出來就是波拉克的翻版。你又用鞋尖點了點影子,唉,得再去喝一口,你想。
你回頭一望,見到玻璃背后鳥坐的我正注視著你。又一個經常在黃昏時分提一瓶酒回家的客人。你稍稍有些窘迫,于是轟隆隆喊道:“今天心情如何?”
“好一個西班牙夏天。”
他站在太陽下,光線剛巧落在鼓起的肚子和紅鼻尖上,他張嘴一笑,嘴角皺紋像一張網一樣漾開。他朝落地玻璃窗打了個響指的動作,但我沒聽見聲音。
我打算就這么收場,因為我不知道明天會不會錯過一個紅綠燈;道瓊斯的指數會不會打擺子;我老板會不會被印度攤多利雞噎住——他曾經樂極生悲地被噎住一回——那么庖丁們就要自解了,我或許就得把萊瑞的藏酒全部買回家去慢慢消受,那么他至少可以歇業數日。說不定有哪個冒失鬼剛巧在小酒鋪子門口跌了個跟斗,給他帶來意外好運呢。誰知道?這回沒等小蛇出動,我自己先砰地一下蓋上魔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