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國自出版電子書

那天是周六，也是諾曼底登陸的D-Day，我的繪本小說《拍花子和俏女孩》英文版登陸了iPad。

如今在美國，像我這樣動手干數碼出版的人可是不少。你問十個人，八個人會說這輩子想自己出本書，這八個人里有一個也許已經動手。美國數碼出版飛速增長，傳統出版業江河日下，“代理人—出版社—實體書店”的商業模式處于歷史轉型中，數碼書是明天。這讓傳統出版業越發心驚，車庫玩手們（電子出版玩家的雅號）興奮有加。

不過，誰的車庫作坊像我這么大？

我的團隊包括：我本人，距離發表第一篇小說到現在已經有三十年了；佛羅里達州的一位同伙，他在一家動畫公司做美術設計，是我大學校友；和我住同一城市的同伙Lu，是一家遠程技術公司電腦工程師。想出版的書是《拍花子和俏女孩》，是我自己畫的繪本小說（Graphic Novel），我小時候逃學逛北京城尋找拐孩子的幽靈“拍花子”的故事，我的黑眼珠深入京城傳奇和可怖的秘密。有一天“拍花子”真的來了，把所有少年都卷走了。我畫這本書畫了好幾年，幾位美國著名代理人先后插手，這個叫我修英文，那個讓我改大綱，修來改去，繪本小說的美國出版市場從超熱變冰冷，代理人全躲了。不過，數碼出版來了。

我曾經想過自費印幾本送朋友，但是我從未想過自己做出版人。我也無法跟專業產品競爭讀者眼球，比如美國大漫畫公司Marvel和DC都出現在平板電腦中，《蜘蛛俠》漫畫的翻片技術讓人瞠目結舌，看著酷斃。我從來沒想過我能達到人家的水準，但是我至少可以一試。

這本繪本小說先是傳給上海一家App開發公司，那里的工程師說，做出的書能夠帶聲音，這讓我夢幻飄升。我曾經在電臺朗讀過自己的小說，那么我也能給我的繪本“說書”！遲一步吧，先做出一本數碼書來。一個星期后，蘋果方面發來反饋，說我的書內容屬于iBook，讓我換個地方再送并且要換格式。我掏了九十九美元，得到一對古怪的英文：epub/ISBN。前一個不難猜是數碼出版格式的意思，后一個算“國際書號”吧，出版作家我實在被慣壞了，從沒留意自己的書扉頁都有ISBN！買一個ISBN是一百二十五美金，二百五十塊美金可以買十個，我買了十個。并非貪便宜，我想做各種語言文本呢，就像電影全球同步上映，原諒我形容得有點夸張，數碼出版時代的地球是平的，不同語言同時呈現空前便利。

這時候，做遠程傳輸的同伙Lu突然開車跑來，捧著他的iPad興奮地說，他找到一個免費軟件，能夠把PDF文件立馬轉成電子書！我趕緊把遠在八百公里外的佛州同伙拉到視屏對話上，兩地一同觀看，真是電子書！雖然頁碼顛倒，畫面不夠大，雙頁縮在一頁里。我們立刻下載軟件。我們的車庫制作開始了。

“翻片術”是我遇到的第一個難題。我們試驗了N百版，做出的書只能雙頁一起跳。做來做去，我的全張雙頁只能縮成一頁豆腐塊。我求助于大學師兄揭湘沅——當年我念中央戲劇學院導演系，揭湘沅念舞美系，高我一屆，“文革”后第一屆考入大學，后在迪斯尼、福克斯做動畫多年。隔行如隔山，他對epub——數碼出版，也一無所知。他花了一禮拜，較著勁非要把各種數碼軟件同樣設定的頁碼生成扭轉乾坤不可。我們明白，此書要點是全張雙頁，關鍵在于翻片術，連夜鏖戰的師兄嘆息，他是一籌莫展。

我可以花錢請公司做翻片術。做iPad繪本，專業公司要價五百五十美金，做Kindle fire要價一千五百美金。然而我們堅持自己動手，這是也受了一位美國作家的啟發。

這位作家RJ，寫玄幻小說，自做數碼書，放在網上自個兒賣，順便分享自個兒琢磨出來的翻片術。無數的步驟，我瞧著比探戈舞步還眼暈。他下面讀者欄里聚著一群自做數碼書的人，攝影師、園藝家、廚師、畫家，看經歷，猜年紀，全都中年往上，跟照片里的玄幻作家是同一代人。我看著有一種“鏡中感”，自干數碼書的美國人多是“嬰兒潮”一代的，而這些熱烈討論的人有誰知道，在默默圍觀者揭師兄和我，則是中國“上山下鄉”再留學洋插隊的人家同代人。為什么生命越往后，越珍惜新思維，以及新技術？

一個清早，我在喬治亞州寫作，師兄揭湘沅在佛州應當是遛狗，突然他發來短信：“重大突破！”接著他傳來剛做的書，用他家的狗的照片做演示，哇哈！這書能滑動翻片，還能全張雙頁！師兄在書里還為狗配了畫外音，一按畫面上的喇叭圖標，雞犬相聞呢。師兄的電話跟來說，半夜在玄幻作家討論欄見一新帖提到這軟件，說做的書技術標準夠電子出版的。“不過，”師兄說，“這軟件要花錢買。”“我掏！多少錢？”“貴啊，八百九十九。”難道比花錢請做書的專業公司做還要貴？！“……八百九十九，我不買衣裳不吃飯！”“八百九十九美分。”

買下軟件，師兄把廉價軟件的功能發揮到極致還嫁接了其他軟件，我們做出來的跟美國大漫畫公司眼看一個水平了！我一邊修畫一邊偷著樂，人人都從車轱轆的鉚釘開始自做，其實車轱轆就在旮旯里，關鍵看誰能把自個兒的車打造好看吧！

我們重新申請蘋果商店。雖說這款軟件說保證過技術關，但必須蘋果通過才算數，才敢繼續往下干。我提供個人財務信息，我們一起等蘋果的賬戶審核。全無反饋。神秘蘋果死寂。我們沒有注意到當時CNN報道蘋果遭黑客襲擊。一星期過去了，我放棄了，準備投靠蘋果指定的五家入門站。

就在這時蘋果通知我過關！跟蘋果簽合同了，三十七頁；傳封面了，“尺寸不對”，又不讓過關；再來！之后是確定在全球哪些國家賣，哦，美元換算歐元、加元、澳元，算錢算到手軟。師兄用蘋果電腦上傳繪本書，同時他拿iPad當Skype視屏，于是我在喬治亞州這邊能看到他在佛州那邊的前線動靜。眼看著，我們的E書藍條慢慢充盈；眼看著，我們過關了！眼看著，蘋果告訴我們國際市場道路通暢了。然后是所有電子書商販都經歷的，我的書出現在iBooks Store！這輩子頭一回我當了出版者。

我給功臣師兄寫賀信：古登堡印刷術讓《圣經》成為暢銷書，才六百年，傳統印刷業在整體完結中，而你我搶灘數碼新潮！

師兄寫回：讀你的高論，感覺咱們就像恐龍討論如何用太空技術來拯救地球的全球變暖。

很快，這個繪本書的英譯者海倫在倫敦看到書了。然而，中國更多讀者說什么都看不到！

在中國的iPad上完全看不到這本書存在！被“墻”封鎖了？這是中國那邊朋友們的第一反應。

中國當然是很特殊的。

在中國出書除了要ISBN（國際書號），還要CIP（中國圖書號）。出版界資深大腕跟我說，十年前一本書百萬印數的輝煌再也沒可能了，現在書起印兩萬冊是高的，加印到五萬冊了不起，印數想像力極度萎縮，庫存積壓，大社積壓資金高達幾個億，一道道辛苦勞作的書短命回收紙漿。網上售書互相低價競爭，實體書店在一家家倒閉，哀傷一次次在文人間徘徊。哀傷加郁悶，又能如何呢？

我不想在死路上呻吟。我二十五塊美金一本書號，自己做書，無中間環節，直接賣數碼平臺比如蘋果，它拿百分之三十，我拿百分之七十（跟合作者再分）。而出書速度這叫一個快。這本一百四十頁的繪本小說，自己排版，手慢點兒，幾小時排好了，哪一頁瞧著不好看，重新做圖，單換哪一頁，出版了還能繼續修改，不費任何紙墨和錢。彩書平面出版最讓人擔憂且難度最高的，是色彩度，在彩色平板閱讀器比如iPad上，這根本不是問題，顏色鮮艷，保持原色，甚至更好！

但是，假如這書的故事來處——我的老北京和中國讀者，連書的封面都看不到，我折騰大半天就為外國讀者？蘋果號稱全球市場，我的英語版發行了十五個國家。這時我再細看合同，所謂全球三十二個市場都在歐美國家，沒有中國（也沒其他亞洲國家）！

我意識到我的財迷夢的愚蠢所在：做的時候我考慮到，iPad全球銷售一億臺，大多數用來看影視和玩游戲；假使其中萬分之一讀書，那我的書就可以賣出不少。尤其在中國，根據《財經》報道說，中國是世界第二大iPad市場，自己舍不得消費的家長給孩子買，那正好用來看繪本書，家長舍得為孩子掏錢。但是，管錢包的家長們，我在中國那邊的新浪微博好友，全都說根本搜索不到這書！

四川網友甘云推理中國區與美國區不是一回事，iBooks的業務沒有進中國，必須用美國信用卡支付才能看到書。她的分析頭頭是道，猶如女諸葛亮。你做什么的？我好奇問。甘云答：曾IT，后企業，在賦閑（怪不得！）。隱者甘云建議我像一些中文作家，書到香港出版，通過淘寶銷往大陸。好個繞道思路。我的這本畫書自有叛逆，但是要點不在尖銳，并且我一出手不是實體貨，無法淘寶。

我們都深知，中國非美國，首先是不能自出版，虛擬大同世界有著生死明界。這時候我看到中信出版公司，它的新媒體總編黃锫堅在《華爾街日報》中文版連發文章，討論幾大平板電子書在中國遭遇的獨特問題，相當有前沿實戰感。這家出版社在立體突圍，空降蘋果App Store開店“中信飛書”，它有中國支付方式，我可以跟它合作繪本小說中文版？我傳樣品給清華大學文學并計算機雙學位的黃锫堅，隔海討論，我們的交流充滿了數碼出版術語，我看著自己寫出的技術詞匯對自己挺佩服挺驚訝，幾個月前還全盲呢。你別無選擇，新媒介時代的藝術工作者，需要審美力和技術工匠力兼備。

我的美式數碼制作故事遠不是好萊塢大團圓結局。我在連續遭遇重挫。蘋果拒絕中信出版社送入這本書，說改政策了，等到iBooks進中國時候再申請吧。哦，我買了蘋果你，蘋果你不賣我？我做成全張雙頁翻片術，但是中國想讀我者，生生看不到，如果這條通路暫時失敗，我把失敗歸于地理？

我還就不罷手了嘿！技術可行了，英文版通過了，我接著做中文版，這款軟件可以加聲音，于是我的中文版帶聲音，我自己講故事，加音響，古老城墻鐘樓鐘聲，胡同叫賣聲，神話哪咤孩子笑聲，女說書人說傳奇帶驚堂木聲，上山下鄉離開北京的火車汽笛聲和少年我們哭泣聲……為了錄音效果純凈，躲開花園鳥叫，我把自己關在地下室廁所里錄音，在馬桶邊上洗手池前，與“門”主唱坐在馬桶蓋上錄唱一步之遙。

噢，我的老北京，噢，我小時候那些叫賣聲，地下室孤魂女聲我，如何錄出不同的叫賣聲？還有磨剪子搶菜刀滄桑吆喝聲？我讓中文一字不識的我家斯蒂夫試試吆喝“磨剪子”，他喜歡重金屬搖滾，他能把中文吆喝當音樂，鬼子斯蒂夫吆喝出中國老漢腔調！這還不夠！不同男女叫賣聲呢？斯蒂夫可沒本事唱出那么多中文音調。我跟南京調頻臺楊侃合作聲音，他是音樂人，會玩不少樂器，他粉絲說他主持很有樂感！喂！你在那邊，我在這邊，我先把各種叫賣全都吆喝一遍，喂，你聽著，你和聲，你轉調，咱們隔海隔天做出一條胡同來！親愛的——任何的讀我者，請你想像，請你判斷，天下任何大藝術家還是窮干藝術工作者，有誰這樣做出聲音來嗎！

我把中文多媒體版直接送iPad。IBooks店你還不進中國是嗎，那就讓中文版先去其他國家周游吧。一點不謙讓，這一次，一個果實扔它三十二國領地，學中文吧你們！但是，蘋果立馬給我的中文多媒體版發傳票，說蘋果雖三十二國但是目前不支持中文。這個版不得發布。

蘋果跟我玩卡夫卡《城堡》，用同一套語詞反復回答我的不斷申訴。蘋果的詞語顯然是數碼自動生成的，句子全一樣，加個虛假人名后綴。我問蘋果，你們看書了嗎？！蘋果還是自動生成語體：傳票有效。不得發布。

難道，喬布斯靈魂為我的命運嘆息？我想到投訴。我要跟玩官僚詞匯審書團隊投訴，我想到直接投訴CEO庫克！難道，我真有某種神奇的感應力？就在我啟動這念頭的時候，就在新浪好友幫我查庫克家地址，查他在健身房的時間表的時候，蘋果爆出最高層人事動蕩，庫克把喬布斯忠實親信副總裁開掉了！媒體立刻奮進分析，說原因跟蘋果新地圖做得太爛，特別是和推進中國市場太慢有關！

同時，蘋果宣布支持中文了（還有日本和韓文），我的申訴立刻不存在了！蘋果原創靈魂感應到我了？

我們趕緊又送。蘋果答，你得用中文寫簡介。OK。我們再送，蘋果答：你有豎版中文不成！要做高級版本！我們抗辯這不是豎版中文，這是畫，完全是畫，和英文版做法一樣！我懇求蘋果，請動用創作者有的一點點熱心，請檢查一下這本書的技術內容，請不要根本不看書就回答，這書是符合規格的，懇請合作，幫我，也是幫你們自己。我打電話，客服回答，不知道自家蘋果支持中文了，團隊互相保密，客服經理還是看報紙才知道。我們繼續送。師兄失業了，動畫公司破產了，師兄長途開車大搬家，一落腳，坐在一起，我們再送。蘋果再次拒絕。我面對電腦立即自動生成的同一套混賬禁令。

蘋果城堡，你冷漠地看夢想者我敲門，又敲門，其實我早有備手，我才不等蘋果你進中國，我已然密送新浪中國好友，數碼專家和平民，年輕媽媽，最小讀者兩歲半，有的朋友沒錢買iPad，找人借一個。我一個一個教人如何下載，如何看到，聽到，我還請那邊先看到的教后來的；同時，我繼續給蘋果寫信，請檢查一下這本書吧，只請看一眼，就知道技術符合規格，和上架出售的英文版制作技術一模一樣，請真的看一眼吧，就看一眼封面，請點一下鼠標，就知道這是純圖像格式，不存在中文問題，我敲擊這座偉大莫測城堡，不論里面你是誰，我請求友好合作，請幫我過關，也是幫蘋果自己，請不要自戀自大，世上雖然上億iPad，多數是看電影電視玩游戲，知道iBook的看書人并不多！我的中文版秘密先期讀者，贊嘆你們呢，說iBook多媒體中文版體驗，是傳統紙媒無法代替的，求你幫我，指點我，也是幫你們自己的創作成功！眼看著世上第一個作者自畫自說的中文多媒體版要出現了。

而蘋果，冷漠地，繼續地，同一套辭令，我的中文多媒體版繼續被阻擋在嚴密城堡外。

現在，我把中文多媒體版刻了碟，我印出跟蘋果來回扯皮的二十封郵件以及失敗截屏圖像，請斯蒂夫幫我寫一份申訴信，我不僅繼續從后臺報告，繼續討論，繼續請教，我正式分送：從CEO庫克到審書團隊頭兒到客服到……也許，我的十封信和我的制作八個半直接進了垃圾箱，一個踩在腳下，半個被某技術員當了免費午餐的擦手紙。

我想過了，我早就想過了，做任何事，在任何地方，哪兒有那么容易的事兒？多少真正先驅都失敗呢，瞧瞧梅里美，大成功了，大流行了，還大破產了呢。小豌豆我算什么？活著，創作著——真的在創作著——并且做成產品呈現出來！要誰在乎背后你吃了多少苦？哪一個工匠不是這么干活？

而且，天下誰有我的“車庫玩手”經歷這般絕妙？我的制作，外援師兄揭湘沅一直是遠程協作，幫我出謀劃策的新浪微博網友和專家從未謀面！數碼世紀，多少手段，笨蛋如我也能干。

新浪好友在互相問，假使以后人手一臺iPad，任人自己出版電子書，會怎樣呢？我想，那就是“1984”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