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的翅膀

前不久，有機會訪問丹麥。丹麥是北歐小國，人口才五百多萬。然而世界上人人都熟悉丹麥，因為，丹麥出了一個偉大的作家安徒生。在安徒生的家鄉歐登塞，我徜徉在安徒生曾經走過的小街上，街巷曲折，兩邊的小樓五彩繽紛，猶如童話中的情境。兩百年前，這里是窮人集聚之地，破街陋巷中，蔓延著愁苦困窘，卻也滋生著人間的愛，萌動著美妙的幻想。窮鞋匠的兒子安徒生，就是從這里走向文學，走向世界。安徒生的童話，以樸素的形式、獨特的想像力，吸引了無數讀者，孩子愛讀他的童話，成年人也在他的童話中得到啟迪。安徒生的童話，表現了愛的溫柔和巨大力量，也表達了人類對真理的追尋，對幸福和愛情的向往。想像的翅膀，在安徒生的世界中自由翱翔，飛抵人間的每一個角落。《丑小鴨》、《賣火柴的小女孩》、《皇帝的新衣》、《海的女兒》、《野天鵝》、《堅定的錫兵》……這些童話名篇，如同璀璨的星星，照亮了夜空，照亮了人類的心靈。在安徒生故居博物館中，我看到了兩個世紀以來被翻譯成各種文字的安徒生童話，不計其數的譯本，以人類的所有語言和文字，匯集成一片童話的海洋。安徒生和他的童話，是丹麥的驕傲，也是文學的驕傲。

在哥本哈根，和丹麥作家交流時，有一位丹麥詩人講了一段往事。安徒生創作出他最初的童話時，受到讀者的歡迎，也曾遭到嚴厲的批評。和安徒生同時代的丹麥哲學家奇克果，比安徒生成名早，安徒生未出茅廬時，奇克果已經名聲很大。奇克果讀了安徒生的童話，不以為然，寫了一篇評論批評安徒生，認為他的創作沒有前途。安徒生讀到奇克果的評論，沮喪之極，大哭了一場。安徒生從小就因長得丑而自卑，他曾從事多種職業，開始創作童話后，他覺得找到了自己的人生和事業的天地。然而奇克果的批評，兜頭潑來一盆冷水，這對安徒生是一個嚴重的打擊。當時，可能出現兩種后果。后果之一：沮喪的安徒生從此擱筆，轉投他業，那么，丹麥和世界的文學史就將重寫。后果之二：被批評的安徒生不為所動，繼續走自己的路。值得慶幸的是，第一種后果沒有出現。安徒生大哭一場之后，并沒有放棄他對童話的喜愛，還是忍不住把心里醞釀的故事一篇接一篇寫出來，而且越寫越好，終于得到世界的重視。一只自卑的“丑小鴨”，最后長成美麗的天鵝，伸展開自由的翅膀高飛云天。

安徒生的故事，使我聯想到世界文學和中國當代文學的關系。

“五四”新文化運動以來，伴隨著對“孔家店”的討伐和批判，中國對外國文學的開放、接納和推廣之熱烈，在人類歷史上沒有先例。自打林琴南先生以古文翻譯歐美經典小說開始，中國投身翻譯工作的知識分子浩浩蕩蕩，前赴后繼，不遺余力地翻譯推介世界名著，在最近一個世紀中，幾乎將所有西方的文學經典，都翻譯成了中文，很多并非經典的西方文學新作，也很快會在中國翻譯出版。有不少名著，在中國有多種譯本，天南海北地重復出版。中國有不少以翻譯出版外國文學作品為主業的出版社，如北京的世界文學出版社、上海的譯文出版社、江蘇的譯林出版社，有很多專門介紹發表外國文學的期刊，如《世界文學》、《世界文藝》、《譯林》等等。一些重要的外國作家，甚至能在中國出版他們的中譯本全集，如莎士比亞全集、托爾斯泰全集、海明威全集、泰戈爾全集，等等。安徒生的童話，在中國曾經有過多少譯本，恐怕無人能統計。而西方，從來沒有這樣推介過中國的文學，不管是古代的，還是現當代的。西方世界對中國的文學視若無見，或者說是不屑一顧。有很長一段時間，他們很少翻譯介紹中國的現當代文學。而中國在如此熱情地推廣外國文學的同時，卻沒有能力將自己的文學向世界推廣。即便有一些翻譯成外文的中國當代文學作品，在國外也沒有多少人注意。

最近二十多年中，我曾很多次以中國作家的身份去國外訪問，也曾在中國接待來自世界各國的作家，在和外國作家的交流中，感覺到一種極為嚴重的不對等，或者說是不公平。中國作家對歐美文學非常熟悉，可以如數家珍，而外國作家對中國文學，幾乎是一無所知，尤其是對中國的現當代文學，至多只是聽說過幾個名字，如魯迅、巴金。有一位外國學者這樣說：什么叫世界文學，世界文學就是翻譯。中國的文學，如果不翻譯成其他文字，不在國門外傳播，就無法真正成為世界文學的一部分。

中國的當代文學，曾經被一些外國人輕視。一位歐洲的所謂漢學家，曾經斷言：1949年之后，中國沒有偉大的作家。他曾經批評中國的當代文學大多是垃圾。他視之為垃圾的中國當代小說中，包括莫言的作品。敢于對豐富多姿的中國當代文學做如此評判，需要勇氣。這位漢學家，也許是一個率性之人，讀了出現在他面前的少量作品，草草瀏覽，感覺不佳，便對整個中國當代文學做不屑狀，并以垃圾作比，脫口而出。聽到這樣的酷評，我想起中國的一句當代諺語：“無知者無畏”。這樣的批評，也許會使一些中國作家感到沮喪，也會使一些人感到憤怒。中國也有一些崇洋媚外者，凡是外國人的批評，都奉為圣旨，即便是羞辱之辭，也會照單全收。如果順從這位漢學家的觀點，那么，很多中國當代小說家就應該擱筆放棄，轉投他行，停止制造垃圾。我們這樣的老牌純文學雜志，也應該關門大吉，停止展示垃圾。好在中國當代文學的價值，不是由某個人妄言評判而決定的。中國所有真正的作家，聽到這樣的評論，不會像安徒生當年聽到奇克果的批評之后嚎啕大哭，也不會退怯擱筆，至多是付之一笑，如風過耳，也可作為警示，然后繼續自己的文學旅程。

2012年的諾貝爾文學獎揭曉，莫言榮獲桂冠。這是莫言的幸運和榮耀，也是中國當代文學的光榮。莫言的創作，是中國當代文學的一部分。諾貝爾文學獎的評委們對中國當代文學的看法，和那位以“垃圾”之評在中國出名的漢學家大相徑庭。莫言獲諾貝爾文學獎之后，中國掀起了莫言熱，莫言的小說在書店里獨占鰲頭，城鎮鄉村，街頭巷尾，人人都在說莫言。中國人對文學的興趣也陡然提升。因為莫言的獲獎，西方世界第一次對中國的當代文學有如此高度的關注和重視。在去丹麥之前，我訪問了荷蘭，有機會去了一趟畫家維米爾的故鄉代爾夫特。這是一個古老的歐洲小城。在那里，我走進一家書店，本以為在那里很難看到中國的文學作品，沒有想到，在書店入口處最顯眼的地方，陳列著剛剛出版的英文版莫言的小說《生死疲勞》。大紅的封面，層層疊疊，堆得像小山。很多荷蘭人站在這座小山邊，靜靜地翻閱著。也許，幾天前，莫言對他們來說還是一個完全陌生的名字。

還是那位歐洲的漢學家，在莫言獲獎之后，對中國當代文學的評價也有了變化。記者采訪他時，他說他為莫言感到高興，為中國感到高興，為中國文學感到高興。他說對莫言的評價，他要重新考慮。

莫言的獲獎，使中國的文學界由衷地欣慰。莫言從故鄉高密東北鄉走向世界的旅程中，也有留在《上海文學》的腳印。莫言獲獎之后，本刊在去年11月號出了一期莫言專輯：《莫言：被記憶纏繞的文學世界》，回溯了莫言與《上海文學》二十余年的淵源。專輯中，重發了莫言2005年首發于本刊的《小說九段》，這組奇特深邃的短小說，曾受到諾獎評委馬悅然的激賞，馬悅然曾創作同題小說在本刊發表，成為文壇佳話。專輯選錄了莫言發表于本刊的創作談《〈透明的紅蘿卜〉創作前后》及多次文學演講、談話的精彩片段，還全文重發了程德培寫于1986年的長篇評論《被記憶纏繞的世界——莫言創作中的童年視角》，這是對莫言早期作品的一篇有份量的重要評論。我們編莫言專輯，并非為評功擺好，只是以此形式表達對莫言的祝賀和我們的欣喜，并與讀者共享這段讓人回味不盡的文學歷史。

就在我寫這篇短文的夜晚，網上頒布了莫言在斯德哥爾摩大學的演講實況。他坐在臺上朗讀自己的作品《狼》，他的視線落在手中展開的一本刊物上，這正是刊有莫言專輯的2012年11月號《上海文學》，《狼》是《小說九段》中的一段。這使我意外，也使我感動。莫言在瑞典手持《上海文學》朗誦的形象，已經通過網絡傳遍了世界。這是《上海文學》的榮幸，也是莫言對我們編輯部全體同仁的褒獎和鼓勵。

此情此景，會永久地珍藏在我們的記憶中，成為我們走向未來的美好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