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中華文明是一種以農耕文明為主軸,以草原游牧文明與山林農牧文明為兩翼,并借助傳統商業、手工業予以維系,通過現代工業、現代農業、現代服務業予以提升的多樣性、復合型文明。對于中國、中華民族、中華文明這樣一個巨型國家、巨型民族、巨型文明來說,簡單化地套用別國現成的模式是不行的。借鑒和吸取所有外來文明的成功經驗,歸根結底,都必須使之能和中國的根柢、中華民族的根柢、中華文明的根柢相容、相融,而不是相悖、相害。
關鍵詞 中華文明 多樣性 偉大復興 現代轉型
【作者簡介】
姜義華,復旦大學歷史系教授、博導、中外現代化進程研究中心主任,上海歷史學會會長、上海市社會科學學會聯合會副主席、上海市政協常委、教育部歷史學科教學指導委員會副主任。
研究方向:中國近現代史、中國思想文化史、近代中外關系史等。
主要著作:《章太炎思想研究》、《大道之行——孫中山思想發微》、《百年蹣跚——小農中國的覺醒》等。
一個歷久彌新的原生巨型文明
中華文明至少已經延續了三四千年,是世界五大原生性的第一代文明中唯一一個沒有中斷、至今仍然具有旺盛生命力的文明。
從遠古時代到公元前20世紀左右,是中華族群、中華酋邦、中華文明的孕育與萌芽階段。古史傳說中的華夏集團、東夷集團、西戎集團、三苗集團、南蠻集團等,開始形成了具有政治管理性質的酋邦,創造了豐富的原始文化。
公元前20世紀前后到公元前3世紀中期,是中華族群、中華早期國家、中華文明基本架構形成階段。夏族、商族、周族相繼崛起,同西戎、北狄、東夷、南蠻各族聯系日漸頻繁,中華族群趨同性、內聚力增強,形成春秋、戰國時代的領土相當廣大的諸侯國,它們相互建成各類不同的政治聯盟,開始趨向建立統一國家。在它們相互之間廣泛的碰撞、互補與融合過程中,中華文明的基本架構和中華文化的核心觀念逐步確立。
公元前3世紀晚期至公元3世紀初,是中央集權的AHE0IJhLRig0adPdJHJYe6zlWLct+hXgUVHkmMbAGag=多民族統一國家與大一統的中華古代文明確立階段。秦漢王朝時,具有共同地域、共同文字語言、共同經濟生活及共同心理文化的漢族已經形成,西域、匈奴、西南夷諸族,與漢族的聯系更為廣泛而密切。
從3世紀初至13世紀中葉,是在新的民族混合與重組基礎上,大一統的中華族群、中華國家、中華文明輝煌發展階段。這一階段開始時,東漢王朝分裂為魏、蜀、吳三國,經過西晉短暫的統一,進入南北朝時期,匈奴、氐、羌、鮮卑等族入居內地,在激烈沖突中形成新的民族融合。隋、唐在這一基礎上重建了大一統國家,毗鄰的南詔、吐蕃、突厥等族也進一步強大。稍后又出現了五代十國分裂局面,逐步形成宋、遼、金、夏、于闐、大理、吐蕃并峙的局面。經過近千年新的大碰撞、大融合,以及同印度文明、中亞及西亞文明的相互交流,中華文明以及中華國家體制都獲得了創造性的重大發展。
13世紀中期至19世紀中葉,是大一統的中華族群、中華國家和中華古代文明普遍發展與局部更化階段。推動歷史進入本階段的,是蒙古族的崛起與強大。其后,經過明王朝、蒙古及烏斯藏的新的磨合,至清王朝時期,中國作為一個包含現今全部版圖在內的多民族的統一國家已經穩固確立。
19世紀中葉至20世紀中葉,是中華民族、中華國家、中華文明面臨西方資本主義的沖擊而開始向現代民族、現代國家和現代文明轉型階段。這一階段,中華民族在空前危機與共同奮斗中形成了新的凝聚力,在新崛起的工業文明和市場經濟基礎上,開始向現代民族轉變,結束了已持續兩千多年的君主制,國家形態開始向現代國家體制轉變。從20世紀中葉開始,在空前廣泛而直接的世界聯系中,中華民族、中華國家、中華文明重新確立了自身獨立自主的主體地位。中華民族一步步走向偉大復興。
一個包容性極強的多樣性、復合型文明
中華文明是一種以農耕文明為主軸,以草原游牧文明與山林農牧文明為兩翼,并借助傳統商業、手工業予以維系,通過現代工業、現代農業、現代服務業予以提升的復合型文明。
中國傳統農耕文明起源甚早,可能已有五六千年之久。自商鞅變法以后,中國農耕地區就一直以一家一戶為基本生產單位和生活單位,以男耕女織、自給自足的小農經濟為根基。小農家庭中的人力、畜力、物力,能夠較為合理而充分地予以利用,而在生產和生活過程中又特別能夠節省與節約。土地可以買賣,勞動力、資金、資源等各種生產要素可以在一定范圍內流動,固然會導致土地集中,社會兩極分化,但它們又可使小生產者具有很高的生產積極性,并能夠在受到嚴重摧殘后,頑強地迅速恢復與再生。正是這種小農經濟,奠定了中華農耕文明長時間綿延不斷地存在與繁榮的主要基礎。
同時,中華傳統文明的形成,從一開始就與北方及西部地區的草原游牧文明、西南廣大地區山林農牧文明的生成和發展密切聯系在一起。農耕文明區域雖較小,但人口集中,生息在這一區域的人口經常占全體人口的80%以上,因此,它構成了中華傳統文明的主軸。草原游牧文明與山林農牧文明地區人口相對較少,但地域特別廣闊,極其廣泛地影響著農耕文明和整個中華文明的發展。這三種文明在長時間的積極互動中取長補短,形成互相依存、互為補充的密切關系。
在中華文明形成和發展過程中,相當發達的商業與手工業,不僅是將分散的廣大小農維系在一起的重要紐帶,而且是將農耕地區、草原游牧地區、山林農牧地區維系在一起的重要紐帶。它們不僅推動著傳統農耕文明成為一個整體,而且推動著傳統農耕文明、草原游牧文明、山林農牧文明成為一個整體。
至于現代工業、現代農業、現代服務業的建立和巨大的發展,雖然極大地改變了中華文明傳統的經濟根基,但這只是中華文明自身的提升,而不是中華文明的斷裂與否定。
政治大一統是中華文明的重要根柢
自秦漢以來,政治大一統成為中華文明一個最顯著的特征。隋、唐、宋、元、明、清,毫無疑問是大一統的國家;三國、兩晉南北朝、五代十國、遼金西夏,雖呈分裂態勢,但只是追求大一統而未達目的的結果,分治的每一方都希望以自己為中心實現大一統。這也許可以對應湯因比所說的“統一國家”與“統一和平”,但在中華文明中,它絕非一個短暫的發展階段,而是整個文明存在和發展的基本訴求和主要支柱。
政治大一統國家之所以產生,首先是因為分散的小農經濟,需要集中而統一的行政權力對于社會的全面支配,解決他們無法分別解決的興修水利、防災防荒、利益沖突等一系列共同問題;同時,是因為要在農耕文明與草原游牧文明及山林農牧文明之間建立起穩定的秩序,使它們不再彼此沖突,而能積極地相輔相成。
近百年來,人們在揭露和抨擊封建君主專制制度黑暗統治時,經常漠視傳統的政治大一統的歷史合理性。在西方民族國家理論與實踐的影響下,不少人曾試圖將中國傳統多民族統一國家改變為單一民族國家,將中國傳統單一制國家改組為聯邦制國家,將傳統集權制改組為分權制,將傳統郡縣制改組為地方自治制,將大一統精英治國改組為多黨或兩黨競選治國。可是,一接觸中國政治實際,所有這些構想都碰了壁,因為當這些方案付諸實施時,非但沒有將中國引向大治,反而一再將中國引向大亂,引發極為激烈的社會政治沖突。
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民族精神
中華文明以“不語怪力亂神”而著稱。中華文明一直注重以人為本,將“人文化成”視為實現人的最高價值的根本途徑。“人文化成”即尊德性,崇禮義,重教化,尚君子,以倫理為本位。中華文明因此常被稱為泛道德主義文明。中華文明恰恰沒有湯因比所說的“統一教會”和“統一宗教”對全社會的統治。
中國亂世亦常用重典,但平時對德治、禮治的重視要遠遠高過于對法治及刑治效果的期待。它體現了小農經濟對于家庭及社會長久保持和睦與穩定的強烈訴求,也體現了大一統國家有序與穩定運行的原則需要。泛道德主義將人們的政治關系、經濟關系、血緣關系、地緣關系以及其他各種關系貫通與統一起來,使每一個單個的人都處在一個巨大的極為復雜的社會網絡之中,成為夫婦、父子、家庭、親友、同學、同宗、同事、同鄉、同胞等關系中的一個無法割斷的一環,負起相應的社會責任。由此形成人人以天下國家為己任、自強不息的民族精神。這是中華文明幾千年一直生生不息的強大精神支柱。近代以來,當中華民族面臨前所未有的嚴峻挑戰時,這種民族精神往往得以堅守和弘揚,并獲得極大提升。這是中國克服種種磨難,得以振興的強大內在動力。
以家國共同體為基礎的經濟結構和社會結構
占支配地位的家國共同體是中華文明得以長久存在并不斷發展的一個非常重要的基礎。家庭、家族、宗族一直是社會生產、社會交往、社會生活的基本單位。但人們相互之間,還有廣狹不等的地域性聯系、紛繁復雜的各種經濟聯系和族類聯系,以及其他各種不同層面的社會聯系。至于政治與文化的聯系,更滲透到人們生存的全過程,以大一統為主要特征的國家聯系正是在此基礎上形成的。家庭與國家高度同構化,形成不可分割的家國共同體。在這一家國共同體中,社會道德、社會禮制、社會經濟、社會政治、社會文化,以家庭倫理、家族倫理為起始,由家庭、家族而地區,而國家,而天下,逐步向外擴展。任何個人,從出生到成長到衰老再到去世,都是由家庭而逐步遞升至國家這一社會共同體的一個組成部分,他們的存在都只能依附于這一家國共同體。家國共同體的價值遠遠高于并永遠優先于個人價值,個人存在的價值只有通過家國共同體方才能夠得到真正實現。
中國傳統家國共同體,是一種為等級差序所主宰的社會共同體。在等級差序結構中,每一個人、每一個層級,都有其確定的角色地位,這就使共同體得以保持穩定。但在中國家國共同體中,權威與服從其實都只是相對的,職責和義務則是相互的。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被視為天下之達道。在家國共同體中,人們的身份與地位經常轉換、流動、升降、變遷,“皇帝輪流做,明年到我家”,連皇帝的位置都可覬覦,何況這一等級差序結構中的其他位置?父原本就是子,子終將成為父;大宗原先可能本是小宗,小宗很可能會獨立為大宗;經由舉薦或科舉考試,平民可以成為官宰,官宰也很容易成為一介平民。總的結構是一種保持著等級差序的共同體,但每個人的地位又非永久固定不變,這就使這一共同體始終充滿活力和頑強的生命力。
近代以來,中國開始形成了以私人所有制和高度契約化的市場交易為基礎的資本主義生產方式,西方以洛克、孟德斯鳩、盧梭、伏爾泰、康德等為代表的思想家所倡導的個人本位主義、人權理論,以及人權天賦、人生而自由平等、私人財產所有權不可侵犯、思想自由、言論自由、契約自由、罪刑法定及主權在民等法制原則陸續傳入中國。人們在抨擊以家長制為核心的封建家族宗法制度的黑暗與殘酷時,連帶否定了傳統家國共同體這一社會結構與經濟結構巨大的社會凝聚力、平衡力和再生力,以及它在穩定和重建大一統國家中的基礎性作用。在西方個人本位主義、國家本位主義及社會本位主義影響下,一些人致力于從經濟制度上、政治制度上、社會結構上、思想意識形態上打破傳統家庭關系、家族關系、鄉里關系,打破傳統的個人、家庭、鄉里、國家、天下的同構關系,而代之以純粹的契約關系、商品交易關系。但以個人為本位的社會經濟基礎在中國非常薄弱,這就使個人本位主義的呼吁經常只局限在少數知識人圈子之內,游離于廣大民眾實際需求之外。尤其當以廣大農民為主體的群眾運動蓬勃開展起來時,各個新興的政黨、軍隊、企業、學校、社團,要使自己具有真正強大的力量,都離不開對傳統家國共同體的依仗和利用。
傳統家國共同體近代以來受到的最大沖擊,是20世紀50年代以摧毀農民小所有制為主要目標的農業合作化和人民公社化運動,以及20世紀60年代以摧毀“官僚主義國家機器”為主要目標的“文化大革命”。從農業合作化到人民公社化的發展,是試圖取消家庭共同體;從反對官僚主義到發動“文化大革命”,初衷是根本改變原有國家共同體,而代之以巴黎公社式的國家政權。可是,社會大同主義的理想并沒有帶來社會大同主義的實際,它所帶來的只是經濟、社會發展的一再受挫,政治、文化發展嚴重畸形,直至演變為“全國全面內戰”。最富有“反潮流”精神的毛澤東,也不得不一步步退到現實所許可的范圍。
事實一再證明,傳統的家國共同體合理的內核,在現代社會動員、社會管理、社會自治、社會穩定中,仍具有不可替代的積極作用。
家國共同體的修復與勃興,是在“文革”結束以后。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的實行和民營企業的興起,為家國共同體的修復與勃興提供了廣泛的經濟基礎。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是指農民以家庭為單位向集體組織承包土地等生產資料和生產任務,在保留集體經濟必要的統一經營的前提下,農民有權獨立作出經營決策,支配其經營成果。這是中國傳統復合型土地所有制的現代承續和新發展。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的實行使人民公社制度就此瓦解。農戶在承包期內可依法、自愿、有償流轉土地承包經營權。集體在經營中的作用主要在土地發包,產前、產中、產后服務等,農民一家一戶重新成為基本的生產經營單位。承認城鄉個體經濟、民營經濟的存在與發展的合理性、合法性,和在農村實行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有著同樣重要的意義。黨和國家各級領導機構將工作重點轉到經濟建設和社會發展上,轉到承認、支持和保護民眾自主從事經濟建設和社會發展上,毫不含糊地確定中國現今仍處于社會主義初級階段,對修復與勃興家國共同體具有特別重要的意義。因為這為有效地防止個人本位主義和社會大同主義兩種傾向過度膨脹,修復與勃興家國共同體提供了準確的歷史定位。
民惟邦本、本固邦寧的政治倫理
中華政治倫理的核心價值是:民惟邦本,本固邦寧。
“民惟邦本,本固邦寧”是古代中國政治倫理的核心價值。它要求“以百姓心為心”,知民之性,習民之情,不責民之所不為,不強民之所不能。漢文帝時,賈誼在《大政》中說:“聞之于政也,民無不為本也。國以為本,君以為本,吏以為本。故國以民為安危,君以民為威侮,吏以民為貴賤。此之謂民無不為本也。”他還提出,民為國之命,“聞之于政也,民無不為命也。國以為命,君以為命,吏以為命,故國以民為存亡,君以民為盲明,吏以民為賢不肖。此之謂民無不為命也”。他又強調:民為國之功,“聞之于政也,民無不為功也。故國以為功,君以為功,吏以為功。國以民為興壞,君以民為強弱,吏以民為能不能。此之謂民無不為功也”。他提出的第四個命題則是:民為國之力,“聞之于政也,民無不為力也。故國以為力,君以為力,吏以為力。故夫戰之勝也,民欲勝也;攻之得也,民欲得也;守之存也,民欲存也。故率民而守,而民不欲存,則莫能以存矣;故率民而攻,民不欲得,則莫能以得矣;故率民而戰,民不欲勝,則莫能以勝矣”。以此,他做出結論說:“夫民者,萬世之本也,不可欺。凡居上位,簡士苦民者,是謂愚;敬士愛民者,是謂智。與民為敵者,民必勝之。” 在這里,民為國家、君主、官吏之本;為國家、君主、官吏之命;為國家、君主、官吏之功;為國家、君主、官吏之力。因之,民為國家安危、君主威侮與官吏貴賤之本,為國家存亡之本、君主盲明與官吏賢不肖之本,為國之興壞、君主強弱與官吏能庸之本,為國家、君主、官吏能否克敵制勝之本。
“民惟邦本”所謀求的,不僅是人人豐衣足食,更重要的是通過“選賢任能”對整個國家進行動員、控制和管理,通過德教、禮教的教化和法治、刑治的約束,激勵和引導人們成為君子、賢人、圣人、至人。能否真正做到“選賢使能”,被視為國家治理是否真正成功的關鍵之所在。為解決知賢與能和用賢與能問題,中國很早就已在探索并不斷改進對賢者與能者盡可能公平而有效地進行選舉、考核、升遷、罷黜、獎懲的制度,以及對于權力運行有效的制約、制衡、監察制度。
19世紀末以來,西方文明所倡導的天賦人權論、社會契約論、代議制民主、議員和國家領導人通過一人一票進行直接選舉的選舉制傳入中國,為人們所向往。然而,有識者很快就發現,無論是起點的平等,還是過程的平等,或是結果的平等,都根源于社會,都是社會發展的成果。將人與人多層次的社會關系一概歸結為社會契約關系,實際上就是將親情、友情、審美、知識交流全都簡約化為產品交易關系。清末新政以來,個人本位、代議制、多黨制所引發的嚴重政治混亂以及各種政治鬧劇,使人們不得不認真思考:在現代中國,究竟該如何做,方才能夠實實在在真正做到“民惟邦本”?方才能夠保證專職負責治國的精英們不脫離草根民眾?人們在這一方面正努力尋找著適合中國國情的自己的路徑。
以義制利、以道制欲的經濟倫理
中華經濟倫理的核心價值是:以義制利,以道制欲。
“以義制利”和“以道制欲”是中國傳統經濟倫理的核心價值。兩千多年來,人們或主張重義輕利,或主張義利兼備,或主張先義后利,或主張先利后義,占居主流地位的價值取向,都是既承認利己,又承認利人,既承認私利,又承認公利。而且,總認定利人當高于利己,公利當高于私利;無論牟取何種利益,都必須選擇正確的即不損害他人并兼顧他人的道路與方法。“以道制欲”的“道”是指比之耽于欲望更高的人生境界。它是和西方文明所力主的人為“經濟人”或“實利人”、“唯利人”、“自利人”的個人主義,以及追求“利益最大化”的功利主義有著巨大差異的經濟倫理。
亞當·斯密追逐自利的“經濟人”,邊沁追求個人利益最大化的功利觀,這些觀念從輸入中國起,質疑聲就一直不斷。爭論根源于它同中華傳統經濟倫理的核心價值的沖突,爭論的焦點,就在于人首先應當是個經濟人,還是道德人,應當是個人至上,還是社會至上,實質上,還是義與利、道與欲二者究竟應該如何定位的老問題。
由于缺乏經驗,中國人一度以為蘇聯以“公有制”、“計劃經濟”和實行統一分配的社會主義模式是成熟的、成功的社會主義。這一模式,形式上只講利他、公利,排斥利己、私利。加上中國革命進程中盛行軍事共產主義,講理想,講奉獻,講毫不利己專門利人,講自我犧牲,忌諱講物質待遇,尤其是個人物質利益的追求,造成對于人們個人利益、物質生活的一種漠視乃至鄙視。階級斗爭長時間以暴力、戰爭形式進行,新中國建立后又持續擴大化,使問題更走向極端,即一度將階級的解放、社會的解放和個人的解放完全割裂開來、對立起來,在階級整體利益名義下,在社會總意志名義下,將個人淹沒了,甚至可以說取消了。尤其是在社會自身被抽象化與定型化、階級分野被固定化與人為地不斷擴大化情況下,那些被視為“異己”的階級和社會成員,基本權利都被無情剝奪。社會又一度為要算“政治賬”不要算“經濟賬”,即只要“義”不要“利”所支配。
由于物質利益、物質刺激都被視為資本主義復辟的溫床,廣大農民對于土地、生產過程及產品自主權、支配權的有限要求,一概被視為資本主義復辟活動,程朱理學家們所倡導的“存天理,滅人欲”實際上又籠罩在中國大地上。
中國現今經濟的迅猛而持續的發展,可以說,乃是中國幾千年來根深蒂固的“以義制利”的經濟倫理在當代創造性的承續和利用。它的現代版就是社會主義和市場經濟的有機結合。市場經濟長時間被排斥于社會主義之外,然而,它直接關系到人們的私人利益、物質利益,將個人責任與個人利益緊密聯系在一起,在發揮人的生產積極性、自主性、創造性方面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尤其是在資金、資源、人力合理配置并不斷及時調整方面,可以發揮國家行政權力所難以起到的作用。但是,市場經濟所通行的是等價交換法則,所有交換者在形式上是平等的,實際上,因為所有交換者基礎與條件很不相同,資本的所有者、土地和其他資源的占有者在和僅僅占有自己勞動力的生產者根據契約關系進行等價交換時,結果絕不可能平等。同樣是勞動力的所有者,由于接受教育程度的不同,能夠發揮其才智的環境和機會不同,在同資本進行等價交換時,結果也絕不可能相同。要對市場法則所造成的社會實際的巨大不平衡進行有效地協調,對市場法則的弊端進行有力地控制、限制,就必須堅持社會主義的方向和原則,利用國家權力和社會全體成員的共同努力,有效地將私利和公利、利己和利他、一部分人先富起來和社會共同富裕統籌兼顧。這就是“義”與“利”在現代條件下的緊密結合。
當然,在以經濟建設為中心的導引下,在市場經濟和多種所有制互相競爭、互相制約的環境中,義與利、道與欲仍然會經常彼此錯位,產生各種摩擦甚至沖突。最為嚴重的就是GDP崇拜,它會引導人們無節制地追逐利益最大化,會導致利欲、物欲的惡性膨脹。它會導致一些人千方百計將國有資產變為自己私人所有,或者為了牟取一己私利,不惜傷天害理地作偽制劣、坑害他人。尤為嚴重的是,基于對利益的瘋狂追逐,加上物欲無所不在的浸淫,權力被嚴重腐蝕,形成大范圍的權力尋租、權力越位以及權力膨脹。結果,權力便成為不受社會監督與有效制約制衡的無限權力,成為拒絕廣大民眾積極參與的自我封閉的絕對權力。
中國的民族復興,必須非常謹慎地解決好新的歷史條件下義與利、道與欲,或經濟人與道德人、個人本位與社會本位的關系問題。這些問題能否正確解決,正是中國發展能否得以持續、中華民族復興能否真正實現的關鍵所在。
中為大本、和為達道的社會倫理
中華文明社會倫理的核心價值是:中為大本,和為達道。
《禮記·中庸》一個非常重要的立論是:“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中,被定為本體論的核心概念,是對宇宙萬事萬物運動變化全面性、本質性的把握。中,又是對宇宙萬事萬物互相矛盾又互相統一狀態全面性、本質性的把握,它認識到,所有矛盾運動都源于宇宙本根,而它們無論怎樣千差萬別,總離不開這一宇宙本根。中,還是對宇宙總運動和總變化的全面性、本質性的把握。既然本體是“中”,那么宇宙總運動便絕不是既無始點又無終點的線型運動,宇宙總變化便絕不是同樣既無始點又無終點的線型變化,因為在這種線型運動變化中不可能有中心、中點。中,被定為本體論的核心概念,是將宇宙的運動變化視為一個時空互相緊密結合的三維立體的或球形的整體,它既包括由中心點向四面八方發散的運動和變化,同時又包括緊緊環繞著中心點周而復始地進行的向中心回歸運動和變化。《易經·泰卦·爻辭》已說:“無平不陂,無往不復。”《復卦·爻辭》更說:“反復其道,七日來復。”《老子》第16章:“萬物并作,吾以觀復。”觀復,就是觀察萬事萬物周而復始的運動。由生到死,又由死到生,“夫物蕓蕓,各復歸其根”。只有認識到萬事萬物周而復始的運動本是常態,方才能夠避免妄作非為,順應自然之理。這并不是人們通常所說的機械主義的循環論,而正是敏銳地察覺到宇宙運動變化并非直線形的,而常常是圓形的、球形的,其中既有無數線形運動構成的復雜的網絡,又有大量扇形展開及向四面八方輻射的球體運動。中,因此是是一種綜合性、整體性、立體性的思維方式。思考任何問題,都能放在縱貫古今的時間維度、包含四面八方的空間維度之中。
在中國傳統文化中,“中和”是一種異常宏大的宇宙觀,更是一種具有普遍意義的社會觀、歷史觀。在“中”這一本體中,歷時性與共時性結合為一體,時間與空間結合為一體,自然與人結合為一體,個人與社會結合為一體,個人的身、心、理、氣結合為一體。中,收放自如:集中,可以聚集于一人;發散,可以擴展到整個國家、整個人類、整個宇宙。它既是一種崇高的價值追求,又是一種經濟的、政治的、社會的、文化的、生態的、無所不在的、普遍的實踐。
本體性的“中”在實踐領域內集中的表現則是“和”,它承認差異的產生是合理的、必然的,同時更關注矛盾著的各方如何互相配合、互相聯合、互相結合,創造出新的統一體。
以“中”為天下之大本,以“和”為天下之達道,近代以來,受到“物競天擇,優勝劣汰”的線性進化觀以及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的全面挑戰。“物競天擇,優勝劣汰”的進化觀以及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一味地強調斗爭的絕對性,強調歷史和萬事萬物都是線型的發展。它們對于中華民族復興產生過相當大的刺激作用,但負面影響也不容忽視。
中華民族復興是和中國成功地走向現代化緊密聯系在一起的。現代化所造就的工業文明、城市文明、信息文明,為人的發展提供了廣闊的空間和比較充裕的物質基礎,同時,也將人引向了新的異化。例如:工業化帶來勞動的解放,同時又使人的生存與成長、人的全部活動越來越受制于外在于人自身的經濟、政治及社會力量,還會縱容、鼓勵和引導人們追逐利益最大化,義與利嚴重失衡,道與欲嚴重失衡,社會兩極化趨向亦因此難以遏制;市場化,帶來物流、資金流、人流、知識流的解放,同時使人與人之間以契約關系與貨幣關系取代了原先的自然關系;城市化,使人口、資金、信息、生產力、消費都高度集中,但同時卻破壞了人與人之間傳統的聯系紐帶,使人變得過于個人化、孤獨化;對于物質利益的過度追求,更導致縱欲主義、利己主義、拜金主義泛濫,使人與人之間、人與自然之間的關系變得非常緊張;知識化,提高了人們的素養,同時又使人們為科學主義和技術主義所支配,喪失人文主義、理想信念和終極價值追求;信息化,使互相全面依賴關系的建立成為可能,但同時又會使人與人的交往虛擬化,人的思維方式與行為方式為工具理性所支配。如此等等,給叢林法則的橫行打開了閘門。
叢林法則使社會產生一系列新的極為嚴重的矛盾與沖突,完全有可能從根本上破壞中華民族繼續復興,并葬送先前已取得的成果。正因為如此,在中國當代民族復興的全過程中,“中和”法則一直在同叢林法則進行著激烈地博弈,努力約束叢林法則作用的范圍和作用的力度。回歸“中和”宇宙觀與實踐論,在現時代全新環境中創造性地發展與豐富“中和”宇宙觀與實踐論,必定能夠引導我們國家逐步實現人自身身心的和諧,人與人之間的和諧,普通人與權力掌控者之間的和諧,以及人與自然、人與環境之間的和諧。
德施普也、天下文明的世界倫理
中華世界倫理的核心價值是:德施普也,天下文明。
德施普也,天下文明,俱出自《周易》第一卦《乾卦》。前者原文為:“見龍在田,德施普也。終日乾乾,反復道也。”后者原文為:“見龍在田,天下文明。終日乾乾,與時偕行。”見,即顯現之“現”。龍,孔穎達疏:“龍者,變化之物,言天之自然之氣。”原先是說:春天終于到了,陽光普照,田地中各種作物都沐浴在春風中,生氣盎然,茁壯成長。勞動者們日夜辛勞,自強不息,遇有災禍頓挫,也照舊堅持,絕不懈怠。普天之下都會萬象更新而走向光明。人們亦將自強不息,不斷努力,與時俱進。
“德施普也,天下文明”,強調的是要用道德使全社會普遍受到浸潤,使天下趨向文明。在儒家那里,就是“四海之內皆兄弟”、“以天下為一家”,就是要在萬國之間建立起真正的“兄弟”及“一家”關系。這是一種既堅守自身文化與文明特質又非常開放的天下觀。
當中國進入由西方資本主義和殖民主義所建立的現代世界體系時,面對的乃是由西方幾個資本主義大國所確定的一套國際經濟和政治秩序,在這一秩序中,霍布斯、斯賓塞所鼓吹的叢林法則以及洛克、亞當·斯密和邊沁所鼓吹的自利至上、功利至上法則,占據著支配地位。孫中山已強烈批評“歐洲的文化是霸道的文化”,而高度評價中國文化是感化人而不是壓迫人、是要人懷德而不要人畏威的“王道的文化”。中國經過一百多年來的反復探索,從實踐中深深體會到,發展和不斷擴大世界聯系,是中國加速完成工業革命歷史性變革的需要。人類所需要的全球化,絕非全球資本主義化,全球化也絕不等同于全球資本主義化。“道德普也,天下文明”,是中國傳統天下觀的核心內容,更是今日之中國在全球化新形勢下,致力于建立國際新秩序,努力推動和諧世界建設的終極目標。繼承和發揚“德施普也,天下文明”這一核心價值,將有力推動建設國際政治新秩序建設。
吸取世界各種文明精華,走中國自己的路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借鑒外來各種新思想、新文化,可以更好地了解自己,可以極大地豐富自己,可以幫助自己避免重犯別人所曾犯過的各種錯誤,使自己在發展過程中少走一些彎路。但這一切,都是以自己為主體。
近代以來,兩次鴉片戰爭的失敗,中日甲午戰爭的失敗,抗擊八國聯軍戰爭的失敗,一次次喪權辱國不平等條約的簽訂,中國突然面對三千年未有之巨變,缺乏心理準備的中國人曾一度陷入迷茫,對自己的文明不再那么充滿自信,總覺得自己萬事不如人。人們懷疑先前所做的一切,不斷地批判中華文明先前所做的一切,試圖全方位地找出先前各種差錯,全面改弦更張。由于重點在找錯,只想著前人究竟做錯了什么,便沒有精力去思考幾千年來,我們這個國家,我們這個民族,我們這個文明,究竟做對了什么。
顯然,找錯是必須的,但如果只關注找錯,又是不行的。因為中華文明的存在與發展,有著自己堅實的根柢。幾代中國人曾非常熱心、誠心地或師法西方,或師法蘇俄,力圖從他們那里尋得富國強兵的妙法良方。經過一系列艱苦卓絕的奮斗,以及成功與失敗互相交錯的反復實踐,他們中的大多數,終于愈來愈清醒地意識到,別國成功的經驗,無論如何也代替不了對中國發展路徑的獨立探索,對于對中國、中華民族、中華文明這樣一個巨型國家、巨型民族、巨型文明說來,簡單地套用別國現成的模式是不行的。
人們愈來愈清醒地認識到,中國只能走中國自己的路,中華民族只能走中華民族自己的路,中華文明只能走中華文明自己的路。借鑒和吸取所有外來的成功的經驗,歸根結底,都必須使之能和中國的根柢、中華民族的根柢、中華文明的根柢相容、相融,而不是相悖、相害。在不斷試錯之后,人們做出了歷史性抉擇。中國的迅速崛起,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中華文明的現代轉型,是在思想上和實踐中有效地克服了脫離或偏離中國實際、中華民族實際、中華文明實際的各種思想和做法之后,終于堅定不移、心無旁騖、踏踏實實地走中國自己的路的結果。
責 編/鄭韶武
Ten Lectures on Diversity of Chinese Civilization
Jiang Yihua
Abstract: The Chinese civilization is mainly concentrated on farming civilization, supplemented by nomadic civilization and forest farming civilization. As a diverse and plural civilization, it has been maintained with the help of traditional commerce and handicraft industry and upgraded by modern industry, agriculture and services. For a big country like China and a great civilization like Chinese civilization, simply copying existing models of other countries does not work. Learning from the successful experience of all foreign civilizations must adapt to and integrate with the conditions of China and Chinese civilization.
Keywords: Chinese civilization, diversity, the great rejuvenation, modern transforma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