力學名詞審定工作訪談錄

王小輝

(全國科學技術名詞審定委員會，《中國科技術語》編輯部，北京 100717)

一個陽光明媚的上午，在位于中關村的中國科學院力學所，我們編輯部一行三人有幸拜訪了力學名詞審定委員會的三位元老：現(xiàn)任第三屆力學名詞審定委員會主任朱照宣教授、副主任王克仁研究員與副主任金和編審。

憶過去學術精英甘于奉獻

三位和藹可親、博學又謙遜的長者先是和我們聊起了力學名詞審定委員會成立之初的情況：第一屆力學名詞審定委員會于1986年成立，錢偉長為顧問，季文美為主任，副主任為北京大學朱照宣和《力學進展》創(chuàng)始人董務民。委員們都是力學各個分支學科的帶頭人，顧問更是老一輩的頂級人物。當時的名詞工作受到高度重視，科學家們將這項工作作為學科發(fā)展必需的、基礎性的工作來開展。

“力學名詞審定委員會起步就比較高，由最知名最權威的專家組成。朱照宣是力學界公認的才子，專業(yè)有深度，知識面廣，而且已經(jīng)做了一段時間大百科的工作，在名詞方面具有深厚底蘊，是當仁不讓的人選”，金和說，“王克仁當時比較年輕，但學識也是公認的。我在學會工作，做了這方面的組織工作，后來也參與了名詞的審定工作。”

如今已83歲高齡的朱照宣教授回憶起與名詞工作的緣起，講道：“最初我是用英語講課，不存在術語翻譯的問題。1949年以后，開始一半中文、一半英文地講課。一般用語使用中文，遇到術語時，就要用英文，這就涉及術語的中文翻譯。1952年，我從圣約翰大學調到同濟大學，當時已有統(tǒng)一的中文教材，我基本就按照書上的術語來講。那時候，我就對名詞很感興趣，經(jīng)常會留意中英文名詞間的對照。真正參與名詞工作，是受科學出版社名詞編輯室樊靜編輯之邀，校對一本英漢對照的物理學名詞力學卷，那時我正好也在進行大百科力學卷的工作。所以力學名詞審定委員會成立時，力學學會考慮到我在名詞方面有一些基礎，就讓我參加。當時力學名詞委主任季文美先生對名詞非常講究，我也很榮幸能進到這個隊伍，和眾位同人一起做這項工作。從此，我就和名詞工作結下了不解之緣。”

自第一屆力學名詞審定委員會成立至今，已近三十年，如今，幾位教授仍以科學嚴謹、無私奉獻的精神，兢兢業(yè)業(yè)、孜孜以求，在科研和教學之余，為我國的科技名詞規(guī)范化事業(yè)貢獻著力量。

1993年，歷時7年審定工作的《力學名詞》(第一版)公布出版，收錄2600多詞條，包含通用詞(普通物理中的力學部分、理論力學和材料力學)、一般力學、固體力學、流體力學，以及其他(交叉，應用學科和學科新分支)五部分。在提及收詞量和收詞標準時，金和說：“從促進學術交流的角度講，我們希望多收些詞，多提供點信息；但從代表國家公布名詞的角度，我們要充分考慮到名詞的規(guī)范性、基礎性，審定要嚴謹、慎重，詞條的數(shù)量不宜過多。”《力學名詞》出版后，成為力學科研人員和相關工程學科工作者的重要參考書，也為學科的發(fā)展起到了承上啟下的作用。

新時期名詞的審定充滿了挑戰(zhàn)

《力學名詞》(第一版)收錄的是中英文名詞，沒有名詞的定義。為進一步明確概念、便于理解和應用，力學名詞審定委員會開展了第二版《力學名詞》的審定工作。這項工作主要是在第一版的基礎上擴充新詞、補充遺漏、修訂完善，并為詞條加注定義。幾位先生列舉了一些實例。例如，補充了流體力學中比較重要的概念：轉捩(transition)，指層流到湍流的過渡。王克仁進一步解釋說：“在第一版審定時，對‘轉捩’一詞有所討論，但是最終沒有收錄，主要是因為當時學界對transition的理解仍有較大爭論，不能確定它是側重于指一個區(qū)間還是一個點。”又如，當時作為新詞收錄的非線性動力學部分名詞，有的如曇花一現(xiàn)，隨時間的流逝和學科的發(fā)展再未出現(xiàn)、自然消亡了。還有少數(shù)名詞在后來發(fā)現(xiàn)定名不妥(如緩燃，deflagration)，在第二版中將予以修改。

談起加定義的工作，幾位前輩頗有感慨：“首先，定義工作非常重要，有了定義才能明確科學概念，而且很多問題都是在加定義的過程中顯現(xiàn)出來的，比如，通過定義工作可以發(fā)現(xiàn)詞條的系統(tǒng)性問題。另一方面，加定義的工作量之大、難度之大是超乎想象的，越到后來越覺得不簡單，每一個詞定下來都很不容易，而且常常牽一發(fā)而動全身。要想得到令人滿意的定義需要查找大量的文獻，字斟句酌，反復推敲。而基礎學科又要比應用學科難，越是基本的名詞越是難下定義，比如‘時間’‘空間’這兩個最基本的名詞，很難給其下一個完美的定義。”金和拿出修訂中的力學名詞定義稿，只見厚厚的一摞紙稿上，密密麻麻地寫滿了各種顏色的批注。看著紙稿，委員們群策群力、嚴謹認真、不辭辛勞的場景油然浮現(xiàn)眼前。

科技名詞有其系統(tǒng)性

《力學名詞》(第二版)補充了一些名詞，以完善力學名詞的系統(tǒng)性。其中很多是在給名詞加定義過程中覺得應該補充的。“沒有定義的時候，覺得一個詞是否收錄是兩可的，但一寫定義就會發(fā)現(xiàn)，從系統(tǒng)性的角度來看，它是應該或不應該收的。 例如，第一版只收了‘保守力’，未收‘保守力場’，我們在寫定義時方才察覺到，‘保守力’是從‘保守力場’而來的，無‘保守力場’就無所謂‘保守力’，先有‘保守力場’再有‘保守力’，所以‘保守力場’是個很重要的概念，應該加進去。又如，第一版只有‘靜摩擦’，沒有‘摩擦’，也沒有‘最大靜摩擦力’。要把‘靜摩擦’的定義說清楚，就要先定義‘摩擦’和‘最大靜摩擦力’。再如，第一版收有‘應力’‘應變’，未收‘應力分量’‘應變分量’，這是兩個重要的概念，也是在這次做定義工作時認識到有列入的必要。”

關于學科間的協(xié)調，朱教授講道：“力學與數(shù)學、物理以及工程方面的學科都有聯(lián)系，很多名詞需要和相關學科協(xié)調，以前我和物理學名詞審定委員會的趙凱華教授經(jīng)常碰面，有很好的溝通。但有時候學科間的溝通協(xié)調并不容易，需要全國科技名詞委從更高的一個層面來研究解決這個問題。比如‘向量’和‘矢量’，數(shù)學界和物理界的叫法不一致，到現(xiàn)在仍各說各的。”

王克仁接著講道：“除了某個學科的名詞要自成系統(tǒng)外，整個科技名詞的審定也要充分重視科技名詞的系統(tǒng)性。理想狀態(tài)下的名詞系統(tǒng)像一棵樹，先有主干，再有分枝，分枝上再有更細的分枝。而實際情況遠比樹狀系統(tǒng)復雜，分枝之間還有聯(lián)系，形成網(wǎng)狀，這使得名詞審定工作從宏觀的學科分類到微觀的具體名詞的審定和不同學科間名詞的協(xié)調，都更具難度，須對各種情況統(tǒng)籌兼顧，充分考慮到名詞的系統(tǒng)性問題。”

科技名詞要遵從漢語的特點

通過多年的名詞審定工作實踐，幾位先生認為，搞中國的術語工作，國外的術語學理論固然可以借鑒，但更為重要的是要考慮漢語言文字的特點，要以科技文獻中的語言實踐為基礎。

朱教授說：“術語是語言的一部分，不同的語言具有各自的特點。漢語最大的特點就是漢字是表意文字，是方塊字，與英語等字母文字的構詞方式、字詞淵源等均有不同。而且，漢語和外文中名詞的內涵、外延有的時候并不完全對應。比如‘力學’一詞譯自英語mechanics，它源于希臘語μηχανη(機械)。mechanics在19世紀50年代作為研究力的作用的學科名詞傳入中國時，譯作‘重學’，后來改譯作‘力學’，一直使用至今。在英語中，mechanics是一個多義詞，既可釋為‘力學’，也可釋為‘機械學’‘結構’等，相應的mechanical可譯為‘力學的’和‘機械的’。在歐洲其他語種中，該詞的語源和語義都與英語相同。但漢語中找不到這樣一個多義詞，既表示‘力學’又表示‘機械’，而且漢語中‘機械的’除了表示mechanical，還可以理解為‘刻板的’。這種不同語種中詞義包容范圍的差異，有時引起國際學術交流中的周折。例如：mechanical natural view，指用古典力學方法解釋自然現(xiàn)象的觀點，習慣叫作‘機械自然觀’，與‘刻板’無關；mechanist是指機械師，不是指力學家，英語中并沒有力學家這個詞語。”

對名詞審定的建議

作為力學名詞審定委員會的元老，三位先生都在力學研究或教學領域潛心工作了一輩子，也具有幾十年名詞審定工作的經(jīng)驗，他們對名詞審定工作提出了一些建議：將名詞審定研究和詞條定義的編寫分開進行，并切實做好審定研究工作，避免流于形式；名詞審定工作要注重語言實踐，從名詞使用的實踐中形成名詞審定工作的原則；做好語料庫工作，這是術語工作的一個重要工具，是一項基礎工作；在肯定成績的同時，更要充分認識工作中存在的不足，不斷改進不斷完善；加大對規(guī)范名詞的宣傳力度，對其使用情況深入調查研究，多做協(xié)調溝通工作；培養(yǎng)名詞審定工作的后備力量，以便更好地傳承這項工作。

“在多年的工作中，我們深刻地認識到名詞審定工作是一項長期的基礎性工作。”幾位先生進一步解釋道，“審定的名詞公布出版后，人們將其作為工具書使用，這樣能使制訂的術語得到一定的傳播，但一般很慢，范圍也比較窄。要想真正意義上做到普遍推廣，需要新聞媒介的宣傳和社會各界的積極使用，需要基礎教育的推廣，要經(jīng)過幾代人的努力和實踐。在這過程中，老的名詞在概念上、定名上會有發(fā)展變化，新的名詞會不斷涌現(xiàn)，而社會對這些名詞的接受度也會發(fā)生改變，這都在客觀上要求科技名詞不斷地修訂和增減，需要一直有新的力量來持續(xù)不斷地做好這項工作。”

“比如英文pressure一詞，它有兩個含義，分別指壓力(垂直作用于物體表面上的力)和壓強(作用于單位面積上的壓力)。從20世紀50年代起，在物理學教科書中就闡明二者的區(qū)別，《物理學名詞》和《力學名詞》也都將壓力、壓強作為兩個名詞收錄，可以說這兩個名詞已經(jīng)在學界、在社會上有了廣泛的共識，但目前仍有工程行業(yè)將單位面積的pressure稱為‘壓力’，由此可見，名詞工作任重道遠，仍須堅持不懈地深入開展。”

“再如物理學名詞plasma，定名為‘等離子體’，這是根據(jù)其早期的含義——離子(包括電子作為負離子)正負電荷相等，它整體上保持電中性。但后來出現(xiàn)了non-neutral plasma，只能譯作‘非中性等離子體’。‘等離子體’成為了‘不等的等離子體’。名詞的概念、內涵發(fā)生了變化，使得‘等離子體’這個叫法顯得不那么恰當，是否需要修訂，還須綜合考慮科學性、約定俗成和社會接受度等多方面。”

結 語

力學名詞審定委員會現(xiàn)在每周都召開審定會議，對名詞及定義深入研究，逐條推敲，數(shù)易其稿。朱教授講道：“一本好的名詞書，要讓讀者閱后就能夠基本了解這個學科的梗概，了解這個學科的系統(tǒng)。編好《力學名詞》(第二版)，讓搞力學的人用它能解決問題，不搞力學的人也喜歡看，這是我們的一個目標。要讓大家認可并不容易，我們很謹慎、很慎重。” 委員們是在踏踏實實做工作，認認真真搞學問。名詞工作只有學識淵博、淡泊名利、無私奉獻的人才能夠勝任，這其中的甘苦，也只有真正深入名詞工作的人才能夠體會。期盼這本凝聚了委員們心血與智慧的新版《力學名詞》早日出版，為力學學術交流和學科發(fā)展發(fā)揮更重要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