鴻口述

2011年開始,我做了一個艱難的決定,那就是走訪梁莊在外的打工者。我發現,從拉薩、烏魯木齊,到東莞、中山,中國的各大城市都有梁莊人的足跡。自己能力有限,就選取了能走的七八個城市來寫。
在這么大的旋流里,農民怎樣進城,進城之后個人生活、精神狀態又如何?怎么吃、怎么愛、怎么扭轉心理?新聞里的農民是風景化的,是隔著玻璃的。我就想打破這塊玻璃,讓大家知道他們究竟是怎樣生活的。和其他寫打工者的書相比,我還有一個重要維度,就是這些農民怎樣看梁莊。這樣的意識,相互糾纏。
城市化不是從中國開始的,始自西方。英國曾因為城市占據農村土地過多,農民涌入倫敦。倫敦當時各種臟亂差,還有瘟疫,農民私搭亂建。這樣下去不是個辦法呀!就有不同人提出不同建議。有個叫霍華德的就說,要持有田園主義思想,建一個小城市,邊上是農田,農民可以自由進出。后來,他們就這樣試驗了七八十年。
還有法國。當時巴黎的市長奧斯陸覺得,貧民窟太亂,就拿了個尺子,在巴黎畫了一條長線,線內的農民必須全部搬走。奧斯陸當時確實建成了一個很壯觀、干凈的城市,“奧斯陸大道”嘛,但是民怨很多。
中國的城市要怎么發展?中國的拆遷越來越多,新建造的樓豪華、整潔。但我們有沒有想過,這些東西的前身是什么?當這棟房子拆遷的時候,里面的農民去了哪里?原住民得到了巨額的賠償,但是那些租客怎么辦?
2012年5月,我和一個研究農村的學者參加研討會。對方說了兩個觀點,一是農村很落后,必須消失。他用的例子是,“居然端一碗飯走四五家,多么可怕!這樣閑聊天,沒有隱私,就沒有個性,也就沒有發展。”二是城中村一定要拆遷,因為嚴重影響市容。我當時在下面坐著,就想,如果我在臺灣,我肯定就朝他扔鞋了!后來,我發言的時候反駁他,端一碗飯走四五家有什么不好?農村有自己的新聞傳播中心呀!一頓飯吃兩三個小時,大家互相交流,有家人的感覺。當然,也會產生閑話,但是拿一己之長去比另一物之短,是不對的。
關于廢除城中村,我也很反對。之前,我經過北京的一些地區,覺得亂,不喜歡。經過兩年的調查,我才明白,幸虧有這些臟亂的城中村,農民才能有比較便宜的選擇,用可以接受的價格住在離他們的工作地比較近的地方。就像當年北京的唐家嶺,聚集了那么多蟻族。現在,唐家嶺變成了花園一樣的地方,但是蟻族去哪里了?受益的還是那些原住民。如果我們的發展不考慮普通人,又是為誰呢?
我去西安采訪過我的堂哥們,他們在那里蹬三輪。我在那里住了八九天,住在他們家邊上的小旅館。我每天和他們一塊兒出去蹬三輪,看他們怎么工作。第九天,小雨淅瀝,我準備回城了,一轉彎,看到一個鮮明的對比——一面是西安2011年的世園會,太美了,那些高高低低錯落有致的景觀在雨中朦朦朧朧;一面是堂哥他們住的城中村,斷水斷電,破陋不堪。我當時有恍如隔世的感覺。
我們就生活在這樣完全二元、完全對立的世界里。我們老看到城管用簡單粗暴的方式對待小販。其實,那些城管也是人呀,也是別人的孩子、父親、丈夫。為什么在那一刻,他會那么暴力呢?因為他披上了制服,是制度的化身,他代表城市的正義,代表城市就不能容忍這樣的三輪車夫,城市不包容他們的生活。西安的管理者說了,下一階段要堅決取締三輪車、電動車,因為嚴重損害西安作為國際大都市的形象,影響群眾出行。誰是群眾?我的堂哥們不是嗎?他們在西安生活了20年,仍然被城市驅逐。嫂子曾很高興地對我說,她特別幸運,來了10年,才被抓了3次!一種劫后余生的語氣。
在這樣的心理下,農民怎么可能變成市民?反過來,我們老說農民愚昧,穿得差,往地上吐唾沫,但那正是因為我們沒有包容他們。如果我們的生活里包容了他們,規劃好、容納好,還會這樣嗎?交警見到他們,也給他們敬個禮,他們還會橫沖直撞嗎?這里面,一定有相互塑造的過程。
你去火車站看,能分辨出什么樣的人是農民工。他們有很清晰的印記,樸素的衣著、一種不太敢看人的眼神,這些印記是我們的制度、我們的眼神投射到他們身上的。
新聞里老爆出,有農民工給人讓座,對方不愿意坐。為什么不愿意?的確,他太臟了,或許身上還散發著汗味、臭味。但是反過來,如果我們的建筑工地上有幾個洗澡間,工人們可以洗洗澡、換個衣服,那問題不就解決了?但是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