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鼎中

由解放軍文藝出版社新近出版的《開國秘密戰》是老八路張鼎中革命戰爭年代的回憶錄。
張鼎中1919年8月出生于山西省榆社縣,1938年8月加入中國共產黨。八年抗戰,參加百團大戰等大小戰斗百余次。1945年調軍調處執行部第三十一談判小組。在華北軍區政治部保衛部三科兼軍法處工作期間,主審馬法五、黃維、陳長捷等戰犯。參加開國大典秘密保衛工作。1952年赴朝鮮戰場作戰。1954年調華北工程指揮部政治部(后改為北京軍區工程兵),長期擔任政治部副主任、顧問。
本書從一個親歷諸多歷史重大事件的小人物的視角,從一個側面真實客觀地再現了歷史鏡頭中的人物命運。從審訊敵特揭開毛澤東在城南莊遭遇國民黨飛機轟炸之迷幕,到執行開國大典的特殊防空任務;從密助中原部隊突圍,到接受劉伯承、鄧小平密令參加傳奇突圍;從擔任劉鄧與葉劍英之間的空中秘密交通線,到在軍事調處執行部與美國和國民黨代表針鋒相對的談判;從審查“東陵大盜”孫殿英,到收審戰犯黃維;從審查活捉的國民黨高級將領陳長捷,到與起義將領高樹勛打交道;從接受攝影家沙飛死刑執行任務,到參加抗美援朝戰爭,被歲月淘洗的一個個歷史事件和一個個歷史人物,抖落塵埃,穿越時空,引領讀者回到了逼真的歷史現場。
為奪取全國的勝利,黨中央、毛主席1948年3月23日從陜北出發,于1948年4月13日到達河北省平山縣西柏坡一帶,形成領導全國解放戰爭的新的中心。
毛主席先沒去西柏坡。華北軍區首長住阜平城南莊,毛澤東主席就在城南莊住下。恰恰這一住,出事了。
蔣軍飛機轟炸城南莊事件不可能不引起我們的極大震驚和憤怒。
我們保衛部住城南莊東面平山縣煙堡。黨中央、毛主席的行動不僅絕對保密,而且屬于最高密級。應該說,我們嚴密控制著這一帶的廣大區域,當地群眾基礎也很好,平山西柏坡和阜平城南莊的警衛工作更是非常嚴密。可短短一個月的時間,敵人就知道得那么清楚,并且迅速采取了周密計劃的行動,這絕非偶然所致。毫無疑問,肯定是有特務和內奸提供駐地目標的方位、坐標等確切情報。
為了此事,黨政機關和軍委進行了大量的內查工作。我們的調查工作重心則放在華北軍區自身。這是聶榮臻司令員和薄一波政委的嚴格要求。我們判斷,毛主席與華北軍區合到一起后才出的事,我們內查的主攻方向是明確的。可如同大海撈針,沒取得明顯進展。我感到,困難之一,在于現場難以提取人員活動證據。但是,將責任推諉給戰爭環境的殘酷惡劣和案情的極其特殊,在我們就是失職。
事后看,主要問題還是在我們自身。我們對核心區域機關人員的政治情況掌握不細,活動情況控制不嚴,特別是偵察思維存在死角,焦點比較集中地聚在現場上,聚在轟炸事件的短時間內,沒把關注點放在此前的內部人員的外出和對外聯系上,更想不到敵人在大撒網式的日常農村組織發展和情報收集中,竟意外地逼近我最高統帥部,并在短時間內實現了拉出去和獲取重大情報的目標。敵人的意外是在事前,我們的意外是在事后,而事后較長時間我們還在茫然中。
同時,也要承認出事前的麻痹。毛主席到達后,雖然警衛工作的級別提到了最高,但是周圍一般人員的管理沒落實到細微處。軍區領率機關長期沒有遭受過各種襲擊,因此認為慣性的標準是安全的。事情確實有偶然性,但萬無一失的要求本來就是防堵偶然性,結果一連串的偶然性被敵方引導向必然性,教訓非常非常深刻。
1949年1月31日北平和平解放,我們于2月初進入北平,這時保衛工作千頭萬緒,隱蔽戰線斗爭空前激烈。后來楊成武副司令員又單獨賦予我保衛開國大典的專項秘密任務,10月1日在天安門上直接聽他指揮。無論怎樣忙,對城南莊被炸案的偵破一直沒有放松。內部有特務和內奸、并持續危及首腦機關安全這一判斷,始終讓我們日夜不安。終于在10月從保定發現線索,我們全力以赴投入,短期內突破并擴大戰果,先后抓獲敵特分子七名。至此,我們心頭大山一樣沉重的城南莊轟炸案告破。
敵保密局絕密電報是怎樣解讀的。
最初的線索,意外地出自敵方檔案。我軍解放保定,與接管其他城市一樣,放在與恢復整個城市核心功能同等重要位置的大項工作,是接收和清理浩如煙海的敵人檔案,特別是敵特檔案。保定敵特檔案的清理中,意外地發現似與城南莊轟炸案有關的一封電報。
各級的重視程度可想而知。
當時保衛部住在東皇城根3號,三科兼軍法處住在德勝門外北郊的北平市功德林第二監獄。名稱是從傅作義軍“接管”來的。功德林與監獄合在一起,很有些“行霹靂手段,顯菩薩之心”的意味。功德林為西洋式大門,與現在北京動物園的門臉極相近。我們自己叫軍法處監獄。軍法處的名義高于保衛部,處長由華北軍區政治部副主任張南生兼任,大家習慣把軍法處與保衛部合為一談,其實辦事職能主要歸我們三科。
葉運高部長當即召開緊急會議,參加人有各科科長。我清楚地記得是開國大典之后的一個晚上,會議室門口設了崗哨,屋里點了電燈。在延安點油燈,常常熏得鼻子黑,入城已近一年,仍覺得電燈特別先進。我們都抽劣質紙煙,使得原就不夠明亮的燈光越發暗淡。
我們傳看的電報抄件上面有各級首長的批示。我記得大致是,社會部部長許建國和公安部副部長楊奇清等人的批示。在傳閱電報和傳達各級指示后,大家首先議了議該電報內容的真偽。均認為真件的可能性很大,理由是敵特機要密件乃是整體繳獲,單獨一兩件作假沒多大意義,整體作假更是白費勁。這也等于基本確認電報原文上人員姓名的真實性。
是的,最重要一點,電報上有名有姓。
該電報的內容是:除報告其特務活動和要求外,提出補發活動經費。
另有一段重要內容是:“職組組員劉從文自參加工作以來,對工作尚稱努力,每次情報,頗有價值,職挺對其按中尉待遇,正式任用。”
劉從文!

案件發生已經一年多,我們非常清楚隱患就在內部,迷茫中突然有了清晰明確的聚焦點。會議確定,就從查名字入手,爭取發現嫌疑人。不管敵人是否混淆視線,我們都應就此查個水落石出。
每次情報,頗有價值!
敵人認為頗有價值,那么反之,曾經令我們頗為震驚頗為憤慨、目前又讓我們頗為費心頗為被動的是什么呢?
劉從文!!!
葉部長指定,查名字由偵察科(二科)負責。在軍區范圍內分部隊和機關兩大塊。具體分工,歐陽天負責部隊人員審查,徐同崗負責機關人員審查。會議確定的排查方針為,通過各級黨委和保衛干部,采取秘密方式,先從花名冊中查,發現同名同姓者立即上報。排查上報后的甄別與調查,由保衛部實施。
經幾天排查,重要線索浮出水面。
直政部保衛股股長何同祿查到軍區司令部的各小單位,查到一個劉從文。這無疑引起了高度重視。令人吃驚的這個劉從文擔任司令部小灶司務長。司令部小灶是保障軍區首長的,而劉從文一直隨華北軍區司令部行動。就是說,劉從文與城南莊重疊了。小灶司務長有條件了解首長活動情況乃至接觸首長。就是說,劉從文與毛主席住處重疊了。
其他同名同姓者審查及排除情況,在此省略。
密查司務長劉從文的檔案,僅有的一張“軍人登記表”,內容為:劉從文,河北阜平縣王快鎮人,貧農出身,1939年參軍。在平時表現中,工作積極,為人老實,不愛多講話。缺點是不愛學習,思想落后。
為慎重起見,立即派人去阜平劉的家鄉調查。經查,王快鎮確有此人,參加八路軍多年,已結婚還有孩子。新情況是,入北平城前,司令部小灶隨軍區首長駐阜平一帶時,劉從文經常回家。這些大體都屬于基本情況。調查并沒有到此止步。軍區保衛部的工作人員依靠村里黨員骨干在王快鎮進一步秘密摸底,摸王快鎮的可疑情況,再看與劉從文的關聯。于是發現劉從文幾次回王快鎮,與一個叫孟建德的往來密切。孟在華北軍區大豐煙廠工作,劉回來二人就在一起吃吃喝喝,群眾反映劉、孟關系極不正常。當然,群眾說的不正常,主要指二人原因不明的密切接近,還不是在政治方面有何發現。葉部長掌握此情況后,經研究將劉從文、孟建德定為重大嫌疑人,認為有必要迅速立案審查。
葉部長向軍區參謀長唐延杰匯報后,認為延誤不得,當即決定秘密逮捕劉從文。
這樣抓人是不是太過簡單?這要用歷史的眼光對待歷史。要知道,小灶司務長,這個位置可不簡單,我們這些案件知情人一個眼神不對,就能引起他的猜疑,導致逃跑或報復,危及軍區首長和軍事領率機關的安全。下這樣的決心,政治嗅覺更為重要。不要小看劉、孟吃吃喝喝,在戰爭年代已經是個很大的原則問題。我們暫無直接證據,而只有憑據和邏輯:敵電報——劉從文——小灶司務長劉從文——孟建德——二人不正常交往——轟炸城南莊。能在邏輯的前幾點上出現,目前只劉從文一人。案情邏輯是行動指南,不是定罪依據。正確的思路能夠少走彎路。如果抓錯了,我們的原則是有錯必糾。若是誤了,在戰爭年代則后果不堪設想。當時的逮捕,在異常果斷的基礎上,事實上包含現在的拘留、審查、查明情況后的各種措置。總之,是壞人不放過,是好人不冤枉。
逮捕劉從文的命令迅即發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