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佛的明星教授

○郭英劍

在哈佛，名家名師名教授隨處可見，但現在唯一被人公認、稱得上是“明星教授”者，無疑是政府系（Department of Government）的教授——邁克爾·桑德爾Michael Sandel）。

在到哈佛之前，我就期盼著去旁聽桑德爾教授最為人稱道的“公正”（Justice）的本科生課程，但來后查詢課程安排才很遺憾地發現，他本學期沒有課。不久，我高興地看到有預告說他將在2月初在法學院有講座。對此，我想我和大多數人一樣是充滿了期待。

2月7日下午5點，我趕到法學院的奧斯汀大樓（Austin Hall），上到二樓的埃姆斯法庭教室（Ames Courtroom）時，發現偌大的足以坐下數千人的教室，已經差不多坐滿了人。到5點半講座預定的時間時，那里已經是座無虛席了，很多后來者站在過道的兩旁和大廳的后面站著聽講。

大約5點40分，主持人開始講話并簡要介紹了桑德爾教授。

現年60歲的桑德爾教授，是美國著名的政治哲學家。出生于明尼蘇達州明尼阿波利斯的他，1975年以優等生（Phi Beta Kappa）畢業于布蘭代斯大學（Brandeis University），此后，他獲得了著名的羅德獎學金（Rhodes Scholarship），赴英國牛津大學學習，于1981年獲得博士學位。此后他就一直在哈佛任教，迄今已經有了30多年的歷史。大概在2010年前后，他因在哈佛的本科生課程“公正”在網上熱播受到網民的狂熱追捧而名揚全世界。但實際上，他最早在學界出名，源于他的第一部著作《自由主義與公正的局限》（Liberalism and the Limits of Justice，1982）中對美國思想家、哈佛教授約翰·羅爾斯（John Rawls）《公正理論》（A Theory of Justice）的批評。而且，早在2002年，他就當選為了美國藝術與科學院院士。迄今為止，桑德爾的作品已經被翻譯成了20多種外國文字。這對一位當代學者來說，無異是極為難得的。

當然，今天，桑德爾沒有講“公正”。他講座的題目是“像一位經濟學家那樣思維的危害性”（The Perils of Thinking as an Economist）。這個題目與桑德爾去年4月份所出版的《金錢不能買什么：市場的道德邊界》（What Money Can’t Buy: the Moral Limits of Markets）一書有關。

在他這部最新的著作中，桑德爾同樣提出了很多現實的問題。比如：父母該不該用付費的方式，讓孩子好好讀書或是讓他們有個好成績？公司在交了賠付款之后，是不是就可以污染環境？用支付報酬的方式讓人試用帶有危險性的新藥或者讓人捐獻人體器官，這道德嗎？諸如此類的問題還有：可以采用雇傭軍的方式去替我們打仗嗎？可以采用拍賣的方式進入一流大學嗎？能向移民出售公民身份么，能不能誰買得起就賣給誰呢？

在此基礎上，桑德爾教授提出了我們這個時代所存在的一個最大的倫理問題就是：在一個一切皆可出售的世界中，是不是哪里出了問題呢？如果回答是肯定的，那么，我們怎樣才能避免市場價值總是侵入到他們不該占有一席之地的生活的方方面面呢？換句話說，市場的邊界究竟有多大？

在講座開始后，桑德爾就提出，像這樣一種經濟模式的思維方式本身是錯誤的。盡管有人認為，采用經濟模式去思維只是去解釋（explain）而不是去評判（judge），但誰也無法否認它本身存在著嚴重的道德問題。

為此，他提出了自己的問題：在我們的社會中，是不是有些東西，是金錢所不能購買的呢？他的回答是，是的，有些東西確實是不能用金錢來購買的。比如友誼。當然，他也提出，人們可以購買臉譜（facebook）上購買朋友數，但這與我們日常生活中的友誼不一樣。再比如，諾貝爾獎，這也難以購買。如果諾貝爾獎委員會每年除了正常的評獎之外，再拿出一個獎來拍賣，那這個獎，一定不再附有原來獎項所有的那種意義和價值。

接著他提出，有些東西雖然可以買得到，但不應該去買賣。比如，人體器官；婚禮上的祝酒詞；大學中的榮譽學位；一流大學的入學資格等等。他認為，人們所以反對上述買賣，是因為它們事關公平與否、事關腐敗與否。而這，其實指向的就是一個道德理想的問題。

應該說，桑德爾不是無緣無故地提出了這樣的問題，實在是因為市場價值在我們的當今世界已經無處不在無孔不入，甚至可以說是在方方面面都嚴重地侵襲了原本與市場無關的人的價值觀念，包括在政府、教育、醫療、法律、藝術、體育乃至家庭生活與私人關系等等方面，莫不如是。實際上，他認為，我們今天的社會已經完全被經濟觀念“殖民化”了。我們都被市場所束縛，凡事皆想用經濟觀念來作答。這實際上是一種經濟的思維模式，也彰顯出了看待世界的一種山窮水盡的方式。

桑德爾說，我們已經從“擁有”一個市場經濟，過渡到了“身處”一個市場社會之中。他質問道：難道這就是我們所想要的結果嗎？在這樣的具體問題之下，桑德爾認為，我們更應該去思考的大問題是：在一個民主化的社會中，市場的正當角色究竟是什么？如何才能保護道德與市民之所有不為市場所動，也不能為金錢所購買？

桑德爾的結論是，市場價值不能取代我們的道德評判，而像經濟學家那樣的思維方式，應該予以改變。

其實，桑德爾的思想并非空穴來風，而是一以貫之。從1980年代以來，他一直都在思考公眾哲學的問題。1982年，他出版了著作《自由主義與公正的界限》。1998年，他出版了《民主的不滿 》（Democracy’s Discontent: America in Search of a Public Philosophy），繼續探討公眾哲學問題。2006年，他在自己的論文集

公眾哲學》（Public Philosophy）中，探討了美國政治生活中的道德與公正的角色問題，也對美國的選舉制度中的道德觀與公民社群（civic community）問題——這在2004年的美國大選階段與現行的政治中一直都是熱點話題——發表了個人的看法。他的紅極一時的《公正》一書，出版于2009年，其中所涉及的很多現實問題都使人深思，如：如果您的小孩兒離了毒品就不能活，那么，您會不會把毒品從他的身邊偷走？說出事實和真相，是不是也有有錯的時候？一個人的生命/生活價值幾許？而《金錢不能買什么》一書更是把矛頭直指市場社會。該書一出版，即在美國引起了極大的轟動。在去年出版的當年，就被《外交政策》雜志評為必讀書目。

應該說，桑德爾所以名聞遐邇，與當代的電腦技術與網絡化社會不無關系。他的“公正”課程，在哈佛已經講了20年，雖然有超過1萬5千名學生選修該課，使之成為了哈佛歷史上選修人數最多的課程之一，但該課程的影響力還是在校園之內。直到2005年秋季，“公正”的課程被現場錄像，然后被哈佛遠程教育學院（Extension School）放在網絡上供學生觀看，才被更多的人所了解。此后，該課程被波士頓公共電視臺（WGBH）和哈佛大學制作成了12集短片，以桑德爾的同名著作“公正：怎樣做才算正確？”為題，放在了網絡上，成為了哈佛大學的第一門免費網絡課程，從此，桑德爾這個名字就為世界各國的學子及網民所熟知。

當然，桑德爾及其課程的走紅，更應該歸功于他所采用的用問題使學生介入的教學模式——這也被人們認為是他沿用了蘇格拉底式的對話教學方式（the Socratic method）——而且在此基礎上，桑德爾也以自己獨特之方式與學生展開了對話和討論，使其教學內容在瞬間即可進入到一個深層次的平臺之上。作為政治學教學，桑德爾把高深的學問、似乎只有政治家與學者才去探討的話題，引入到了公眾與學生的視野中來，并且把它們帶入到了公眾與學生的現實生活中去。但仔細想來，他所探討的很多問題，都絕不僅僅是學術問題，而是與現實生活密切相關的、每個人都應該思考的問題。在去年4月份，他應邀到倫敦經濟學院做演講。在演講中，他就與觀眾探討了諸如：高校是否應該給予貧窮家庭背景的學生更多的照顧？護士是否應該獲得比銀行家還要高的報酬？用賄賂的方式使人健康是否正確？等等現實問題。該講座后來被英國BBC制作成了三期節目，以“邁克爾·桑德爾：大眾哲學家”為題，在網上播放，網民趨之若鶩。

桑德爾教授講座后，在回答聽眾提問。

由此可見，桑德爾不僅是位優秀的思想家、哲學家、學者，同樣還是位極其出色的教師。但桑德爾本人非常謙虛，多次在記者采訪時稱，自己的公開課所以受到歡迎不是因為他本人，而是因為大家對那些問題本身感興趣。但無容置疑的是，桑德爾絕對是一個思維活躍、反應機敏的教師，而且他更像是一位軍隊的指揮官，游刃有余地掌控著整個局面。從網上我們就可以清楚地看到，上千學生在哈佛歷史悠久的桑德斯劇場（Sanders Theatre）中，在桑德爾教授種種犀利的現實問題與道德困境的“逼迫”下，既聽他講，也共同思考公正、平等、民主與公民身份等問題。正如倫敦《觀察家》報所說，疑難案件總是會出臺一些糟糕的法律條文，但在桑德爾的手中，它們卻變成了某種出色的哲學。2008年，桑德爾獲得了美國政治科學學會頒發的優秀教學獎，就是對他出眾的教學水平的高度評價。

桑德爾把自己稱為“務實的哲學家”（practical philosopher）。他所提出的理論問題以及解決方案都帶有現實性與務實的態度。他本人同意將自己的講座免費放在網絡上，同時還積極參與到一些公司開發的免費或者收費低廉的網絡視頻課程之中，這本身可以看做是沖破經濟束縛之舉。另外，桑德爾本人也積極參與到現實生活的政治活動之中。在小布什政府時期，他就曾擔任“總統生命倫理委員會”President’s Council on Bioethics）的委員，而且還是美國外交關系委員會（Council on Foreign Relations）的委員。

近年來，桑德爾的足跡幾乎遍布全世界。從巴黎到倫敦，從北京到新德里，人們都能看到他的身影。但值得一提的是，從2007年以來，桑德爾數次訪問中國，并且把中國的問題引入到自己的著作與教學當中。比如他在中國時，發現了無論是在醫院，還是在中國的春節期間的火車站，都存在著倒票的黃牛黨，且極為猖獗。他為此提出了問題：像這樣出高價購買專家號和火車票，應不應該？用高于實際價值的價格購買這些票，雖然有利于自己（比如節約了自己的時間），但是否損害了那些排隊購買者的利益，同時也破壞了公平的交易規則呢？像這樣把世界各地的現實問題、政治活動及其政治話語隨時納入到自己的課堂與講座中，實在是桑德爾教學優于他人高于他人之處。因此，也難怪在2010年，“因‘公開課’而譽滿全球的哈佛教授桑德爾，今年在中國學子中贏得千千萬萬的粉絲”，使得桑德爾被中國新聞周刊評為中國“2010影響力人物”之海外人物。

在今天的演講中，桑德爾并沒有采用自己慣用的提問的方式開講，在從5點45分開始，到6點25分左右演講完畢的這大約半個小時中，他也沒有與聽眾互動。但在他講完之后，他又用了大概45分鐘時間，在回答聽眾提問的基礎上，又進一步闡述了個人觀點，這給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當然，桑德爾的觀點并不為所有人所接受，尤其是他最新著作中對市場價值及經濟方式的嚴厲批評，更是遭到了經濟學家們的強烈反彈。甚至有經濟學家提出，桑德爾過于傲慢，自己以為知道所有經濟學家都是怎樣思考問題的。對此，在講座現場，也有人提出了異議。但桑德爾認為，每個人都是通過個人的棱鏡看問題的，所有他提出的那些問題，大家都可以自由地加以深入的討論。

我倒以為，桑德爾及其著述的重要性，不在于給出答案，而在于提出問題。當承認我們已經進入到了一個市場社會之中時，他所提出的那些問題，就隨時可能發生在我們每個人的生活當中，如何看待、如何處置，確實會展露我們的道德價值觀與我們的底線。

2月初，正值新英格蘭地區最為寒冷的季節。但在法學院這間寬敞明亮的模擬法庭教室里，人們忘記了窗外的寒冬，都在熱烈的討論著桑德爾所提出的種種問題。

這位被認為有可能是美國歷史上最有名的大學教授、世界最有名的哲學教師的魅力，即便是在哈佛，也一樣星光閃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