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馬瑞芳
商務印書館“雙子書”《金瓶梅風情譚》《紅樓夢風情譚》其實是由兩個報紙專欄拓展而成。
我為什么寫這兩本書?歸根結底是出于對傳統小說的熱愛。最入迷還是大學五年,《紅樓夢》評點本一直放在枕邊,被我翻爛了。我第一篇紅學論文《妙玉的悲劇》,原打算做古代文學史開卷考試作業,因當時強調思想性,又改寫《賈寶玉批判》。兩篇1964年的手稿居然保留下來。此后我做了多年寶塔尖內小說研究,比如1985-1989做了幾千張卡片,寫了本《聊齋志異創作論》。1990年出版,印了三千冊。1995年王扶林導演到山東執導我的長篇小說《藍眼睛黑眼睛》為十七集電視連續劇時,《聊齋志異創作論》還沒賣完。我想,如果我的研究成果有王導演87版《紅樓夢》百分之一或千分之一讀者就滿意了。2004年我花一年時間寫了三篇共七萬字的《紅樓夢》成書論文,蔡義江教授幫我看稿時寫了十幾頁意見和建議,后來文章發在《紅樓夢學刊》,與我的聊齋研究一樣,即使文章被學者看重的《人大復印資料》、《新華文摘》收進去,讀者仍不過是同行小圈子。其實我早就琢磨過,學術研究成果能不能走向大眾?過去有過“大眾哲學”,我們能不能搞“大眾紅學”、“大眾金學”、“大眾聊齋學”?20世紀80年代我開過報紙專欄《趣話聊齋》,大詩人臧克家撰寫刊名。這是讓學術走向大眾的“牛刀小試”。
2004年百家講壇約我錄制二十四集“馬瑞芳說聊齋”。2005-2007在央視播出,我學術研究的成果“受眾”從圈內走向圈外。郭建磊秘書曾向我轉述時任政治局常委吳官正的話“《說聊齋》既有群眾性又有學術性”。歌星劉德華、諾貝爾獎得主丁肇中、莫言樂意看“說聊齋”,賀敬之、柯巖、鐵凝、海迪……很多作家跟我聊看“說聊齋”感受。有次簽名售書,中國八十歲讀者和波蘭五歲小讀者同時到場,我家中讀者年齡跨度更大,從八歲孫女阿牛到九十歲的老奶奶。我問阿牛:“奶奶講得怎樣?”“還行?!薄氨饶憷蠋煟俊薄安畈欢?。”我樂呵呵地說:我終于達到小學一年級教學效果了!有一次,我穿件十年前做的價值不過二十元的舊裙子在農貿市場買菜,有位中年人過來驚訝地問:“您是說聊齋的馬教授嗎?您也親自買菜?”我笑道:“不錯。我還親自吃菜?!眳⒓又袊骷掖韴F出訪更有趣,在波蘭,八十歲的漢學家說“我是你的粉絲”;在布加勒斯特機場,大使館秘書說:“我常在央視國際頻道看馬老師講課,今天終于看到個活的!”真會“外交詞令”啊,我大樂。
大學講幾十年聊齋,受眾不過大學生、研究生、留學生,上一次電視,成了“你也說聊齋我也說聊齋”,我感慨萬分,寫了本散文集《百家講壇這張魔鬼的床》,寫閻崇年、易中天、于丹、王立群、隋麗娟等壇上朋友,還總結出條規律:百家講壇是那張西方神話傳說里“魔鬼的床”,上了這張床的學者,長的截短,短的拉長,按什么標準?十六個字:“傳統文化,走向大眾,深入淺出,雅俗共賞”。
“說聊齋”后,我再出書就不是高堂講章《聊齋志異創作論》那種命運了。
話還得回到《風情譚》雙子書上。紅學、金學名家如林、佳作紛呈,怎么寫出屬于自己的東西?只能找屬于自己的角度。我用當代小說家視角,把名著細節講給讀者聽。我也是寫小說的,我的“新儒林長篇系列”《藍眼睛黑眼睛》、《天眼》、《感受四季》曾在德國亞洲文學討論會討論,還載入中國社會科學院《中華文學通史》當代卷第十一章第五節。過去我寫小說論著,習慣“高屋見瓴”說思想論藝術,求“學問”求“深度”,現在放低身段,做兩部名著“景點導游”。這個細節是什么含義?它有什么文化含量?這些極小極微的“風物”,對故事、對人物、對小說布局起什么作用……我自己寫小說時體會到:故事好編,細節難尋。我就要研究《紅樓夢》以及它所學習的《金瓶梅》如何用一個一個細節堆起兩部世界名著?金瓶梅》學會會長黃霖教授對這兩本“風情譚”的評價是:“小中見趣、小中見大、小中見學(問)?!蔽野堰@些絕妙細節用通俗簡明的話告訴讀者,你喜歡這些細節?去看小說吧。
我寫小說時特別注意出來一個人給讀者什么印象?先要知道他長什么模樣,穿什么衣服,為什么穿這衣服,在什么情況下穿這衣服?我這是從哪學的?從歐美俄羅斯長篇小說,特別是《紅樓夢》學的。黛玉進府,曹雪芹對她衣飾的描寫一字沒有,想想非常合理,為什么?林家封過列侯,林如海是巡鹽御史,很有錢,林黛玉肯定穿著華貴。但如果描寫她穿得多講究,賈府收養她的悲涼氣氛就不存在了。出來接待林黛玉的王熙鳳衣飾則描寫極細,金碧輝煌,宛如妃子,特別是頭上戴著朝陽五鳳掛珠釵這一性格化、命運化首飾。王熙鳳是攫權攫錢的鐵鳳凰,又是冰山上的雌鳳,賈府這座冰山一倒,落時鳳凰不如雞,就得劉姥姥救王熙鳳的女兒。劉姥姥吃茄鲞、史太君兩宴大觀園,此情只可成追憶。大觀園是《紅樓夢》最好的風物。神需要特有廟宇,人需要特有環境,林黛玉需要住到“有鳳來儀”的瀟湘館。林黛玉是《紅樓夢》精神上和賈寶玉比翼齊飛的金鳳凰。鳳凰講究清潔的精神,非梧桐不棲,非醴泉不飲,非竹實不餐。綠竹清溪的瀟湘館鳳尾森森、龍吟細細,鸚鵡會吟詩。林黛玉在這里詩意棲居,寫她的人格宣言《葬花吟》,愛情宣言《題帕詩》。寶黛愛情是精神戀愛,追求的是共同理想和志趣。薛寶釵的金鎖是薛姨媽為追求與賈府聯姻刻意打造,金鎖不可能跟代表著“曹雪芹”的通靈寶玉是一對。大觀園每個地方都和它住的主人聯系在一起,這些風物決定這個人、這個故事怎么往前發展。

魯迅先生說《金瓶梅》寫人生,或“刻骨而盡相”,或“幽伏而含譏”。因為《金瓶梅》寫人特別注意捕捉活靈活現的細節,人物舉手投足風情萬種、躍然紙上。《金瓶梅》可算明代社會別致的經濟史,舉凡市井社會物質生活的一切,都可以從《金瓶梅》找到印證。西門慶及其妻妾、內外寵的穿衣插戴,從西門慶騎的高頭大馬到官哥兒玩的撥郎鼓兒,從孟玉樓的金簪到李瓶兒的金簪,從潘金蓮的毛青布大衫到春梅的命婦服,西門府內外的飲食茶酒,從武大郎炊餅到王婆梅湯,從應伯爵贊不絕口的糟鰣魚,到春梅故意陷害孫雪娥的雞尖湯,《金瓶梅》對市井社會的衣食住行、地方風情觀察細微、描繪如畫,飲食男女寫社會,細枝末節看人情。用小物件、小飾品寄寓人生大悲歡、大道理,是《金瓶梅》教給《紅樓夢》的?!督鹌棵贰穼儆谑芯沂菍儆谑芯盥斆鞯娜宋?。不要小看西門慶、潘金蓮,這些人的智慧絲毫不亞于賈寶玉、林黛玉。西門慶玩女人講人財俱得,玩官場知道投資性價比,從知縣到宰相都被他的金錢指揮棒耍得團團轉。潘金蓮會用一只臨清貓害死李瓶兒的兒子。我們為什么研究《金瓶梅》?因為它不僅是文學經典,《金瓶梅》的人物仍然活躍在好萊塢寶來塢,走在香榭里舍大道,全世界燈紅酒綠場所的“西門慶”、“潘金蓮”正在書寫新的人生。
毛主席說《金瓶梅》是《紅樓夢》的老祖宗。我琢磨:它是怎么樣傳承過來的?我注意到琴棋書畫的例子。西門慶居然有琴棋書畫!他的書童叫琴童、棋童、書童、畫童,跟他發生不同的聯系,有的是同性戀伙伴,有的是他請的秘書的同性戀伙伴,有的成了潘金蓮的小情人,有的在他家上竄下跳制造矛盾,西門慶有如此奇異的琴棋書畫。到了《紅樓夢》,成了賈府“元、迎、探、惜”四小姐的貼身丫鬟。抱琴、司棋、侍書、入畫,各人都有自己的故事,司棋把自己和小姐的人生司成一團亂棋,侍書將來只能給探春磨墨寫想念家鄉的信,入畫看著惜春那幅大觀園的畫永遠畫不成,抱琴也該有跟賈元春一起瑟冷琴斷故事。從西門慶的琴棋書畫四童變成賈府琴棋書畫四丫鬟,不僅青出于藍,簡直如鳳凰涅槃。像應伯爵這種人《紅樓夢》絕對沒有,算得上古代小說“第一幫閑”。
兩本書雖然叫“風情譚”,卻也是我前一套四本“趣話經典”的延伸。我為什么要趣話經典?因為經典常讀常新,經典總是有趣的。像《紅樓夢》這樣的經典,你從哪一頁打開、什么時候看都有新體會。胡適有那么多研究《紅樓夢》觀點,我對他印象最深的觀點是《紅樓夢》好玩。當年唐德剛寫胡適傳,胡適對他說,《紅樓夢》不是好小說,《紅樓夢》沒有主題。唐德剛問:沒有主題你為什么還研究?胡適說:“《紅樓夢》好玩啊”。唐德剛曝光這段話是1985國際紅學會上,我一直記在心里。我發現《紅樓夢》確實好玩,它的好玩是在中國非常繁富、博大精深的文化基礎上發掘人心的奧秘,寫得妙趣橫生,叫你愛不釋手,所以我也想發掘《紅樓夢》以及《金瓶梅》它為什么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