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鎮西
最近幾年,各地各學校都掀起了“打造名師隊伍”的熱潮,據說以此可以帶動“教師專業成長”。什么是“名師”呢?通俗地說,就是有影響的優秀教師。那么,“名師”是可以通過“打造”得來的嗎?
把“打造”一詞用于“名師”是近幾年的事。我第一次聽到這個說法,就覺得挺不舒服。“打造”是一個工業車間流水線作業的概念,是和模具化操作相聯系的。獨具個性的人,怎么可以像生產什么機械部件一樣被“打造”呢?想象一下——一個又一個活生生的教師,被輸送到流水線上,規范于某種模具,然后“哐當”一聲,所謂“名師”就被“打造”而且是成批量地“打造”出來了。這不荒唐嗎?
也許有人會對這種質疑不以為然:不就是一個比喻嘛,犯得著那么“鉆字眼”(甚至是“鉆牛角尖”)嗎?曾經就有校長對我說:“‘打造嘛,不過就是強調學校對教師培養的力度而已。”
但我還是要繼續質疑:名師是“打造”出來的嗎?
好,我們就說這所謂“打造”的“力度”吧!這“力度”意味著什么呢?意味著學校已經明確了“打造”對象——當然是校領導認為“有潛質”的“好苗子”,然后有針對性地給他搭建平臺,提供機會,比如幫著打磨公開課或參賽的班會課,各級“骨干教師”的培訓機會都給他,各種評優選先的機會都給他。還有相應的“培養計劃”和時間表,還有集中的包裝炒作,電臺電視臺,報紙雜志,封面人物,專題采訪……既宣傳培養對象,又提升學校形象,等等。所謂“311培養計劃”,“當代名師工程培養對象”等等,都是這樣來的。
我充分肯定學校乃至教育行政部門培養優秀教師的良好初衷和高昂熱情——無論怎樣,將經費投入到教師隊伍建設上,是一件好事。但如此“打造”實在是太急功近利了,而且違背人才成長規律。
那么,“人才成長規律”是什么?這當然又可以洋洋灑灑寫一篇博士論文。我這里只想簡單地說,所有人才的成長都是一個自然而然自由自在的過程,這或許應該是“人才成長的規律”吧?“自然”和“自由”是其關鍵詞。“自然”說的是給人才成長以寬松的生態環境,“自由”說的是尊重每一個人的個性,讓他們的靈魂得以舒展飄逸。一切刻意的(非自然)、規范的(不自由)甚至“工程式”的“培養”都只會阻礙人才的成長。
我想到自己剛參加工作的八十年代初期,那時的風氣和現在相比有很大不同。比如,對年輕人好像缺少“激勵機制”——除了學校期末評選優秀老師,幾乎沒有任何其他的評優選先,也沒有職稱一說(中學教師的職稱評定是1986年才開始的)。另外,那時候的工資不高,而且是“大鍋飯”——無論多少工作量,每個月的工資都不會增加或減少。比如,無論當不當班主任,無論教幾個班,每個月工資都是52.5元(四川省當時一位大學畢業生工作轉正后的工資標準)。這種體制這種氛圍,不好的當然就是干好干壞一個樣,讓懶人有空子可鉆;但好的一面就是讓想干事的人心態平靜而從容,不浮躁。只要你想干事,就專心致志地去干,不太會有什么雜念。靜下心來,不急不躁,不慌不忙,潛心于教育教學本身,而不是老想著“獲獎”“晉升”。這就叫“淡定”,叫“沉靜”,叫“樸素”。
那時候校長對我很好——不,這樣說不準確,應該說校長對所有年輕教師都很好,人也正派——善良,仁慈,厚道,博學,儒雅……這好像是那一代校長的共性,而這樣純粹的校長現在似乎不多了。我說校長對所有年輕教師都很好,意思是他關心我們每一個人的成長,愛來聽我們的課,和我們一起教研,還愛找我們聊天,包括一對一地促膝談心,有時也嚴肅甚至嚴厲地批評我們的錯誤。但他沒有刻意地要“打造”誰,更不會集中力量“包裝”誰“推出”誰。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維護一個原生態的自然而然的教師成長環境。
舉一個例子。當時我搞“未來班”,應該說有聲有色,校長多次鼓勵我,有時還來參加我班的活動。記得學生畢業前我編班級史冊,校長還資助了50元錢——那時候這可是一筆巨款。但是,他沒有請媒體來宣傳我,也沒有在學校大力宣傳我,包括谷建芬老師給我班譜班歌,校長也沒有刻意張揚。無論當時還是現在,我都非常理解校長,不是他不重視我的成長,而是他力圖讓我有一個常態的成長環境,也讓我能夠保持一顆平常心。試想,如果谷建芬給我譜班歌的事放在今天任何一所學校,會是怎樣的“轟動”?如果不請媒體宣傳,校長這一關就通不過——這不正好宣傳學校嗎?這不正好提升學校形象嗎?這不正好擴大學校知名度的嗎?校長豈能白白放過這么好的機會!于是,著名作曲家給一個年輕教師譜班歌的事會被無限放大,反復炒作,最后讓事情失去了它本身樸素的價值。當今社會就是這么浮躁,現在的教育就是這么功利!
現在,年輕教師機會很多。比如在成都,一個剛參加工作的年輕教師,在三十歲以前,可以爭取評“教壇新秀”;三十五歲以前,可以爭取評“市優秀青年教師”;然后還有區、市、省各級“骨干教師”“學科帶頭人”“特級教師”等頭銜在前面等著;四十歲前,如果想“進入管理層”,還可以去報考“校長助理”……從好的方面說,這是“激勵機制”,但事情的另一面則是在某種程度上助長了年輕教師的功利心。現在一些年輕人連參加一次主題班會競賽都有明確的功利目標,每參加一次教學公開課大賽都非常計較獲獎等級,因為他們太渴望“建功立業”了,太渴望“一炮打響”“一舉成名”了。不少剛參加工作的年輕人,都有諸如“三年拿下教壇新秀,五年拿下市優青”的“人生規劃”,于是每一堂課、每一次班級活動都有教育以外的目的,要“擴大影響”“提升形象”。教師急切地想“率先創立”某某“模式”,或“國內第一個提出”某某“理念”,學校也愿意通過媒體宣傳、幫助出書等方式“打造”這個“名師”以“提升學校品牌”。懷著這種心態,想從容不迫地做教育,想耐得寂寞做真教育,我認為是不太可能的。
因此,我之所以反對“打造”,就是因為這兩個字意味著迫不及待的速成和急功近利的浮躁。
也許在有些老師眼里,我儼然是“名師”了。這讓我有些尷尬——承認吧,可和錢夢龍、于漪等真正的名師相比,我哪敢說自己是“名師”?不承認吧,人家會說我“矯情”,因為我客觀上略有名氣,在一定范圍內有點影響。好吧,姑且就算是“名師”吧!但坦率地說,我卻不是任何人“打造”的。我發自內心地慶幸,當年我經歷的幾位校長都沒有“打造”我——幸好沒有“打造”我呀,我因此得以自然而然、自由自在地成長。設想一下,假如當年校長要刻意“打造”我,那么多的機會都給我,那么多的榮譽都給我,然后給我“打磨”課堂,給我“規劃”人生……于是我不得不削足適履地去配合領導的打造,每一次展示每一次匯報,都得按領導的統一口徑,都得服從“學校大局”,于是個性磨滅,自由喪失,同時又孤峰卓立遭人嫉恨。如此一來,我即使“名利雙收”了,也感受不到半點教育的幸福。何況,這樣的“名師”也不是真正的名師。
去年,被錢理群教授譽為“具有教育家眼光”的馬小平老師因病辭世了(我估計,馬小平這個名字對一些老師來說是熟悉的,但對更多的老師來說卻是陌生的,建議這些老師去網上查查這個名字)。錢理群教授和許多普通而優秀的老師為馬老師召開了一個追思會。會上,大家在緬懷馬小平老師風范的同時,呼吁“尋找活著的馬小平”。什么叫“活著的馬小平”?就是富有愛心、思想深邃、視野開闊、教學精湛、成績顯著的普通而卓越的一線教師。所謂“普通”,是因為他們不屬于所在學校或所在地區教育行政部門的“打造對象”,沒有進入這樣或那樣的“名師工程”,也幾乎沒有任何官方頭銜或榮譽;所謂“卓越”,是因為他們以自己的理想情懷、人格魅力、淵博學識、課堂藝術、教育業績、風云文字……不但贏得了學生的衷心愛戴,而且在中國教育界乃至思想界展開了一道道不可忽略的風景——蔡朝陽、郭初陽、蘇祖祥、梁衛星、魏勇、魏智淵、干國祥、史金霞……我隨手寫下的這些名字,都是我眼中“活著的馬小平”。他們并不在乎自己是不是什么“名師”,但因為思想因為個性因為自由,他們成了我心目中真正的名師!而他們崛起的重要原因,就在于沒有被“打造”。
一次,我和吳非聊到“人才培養”的話題。他說:“人才不是培養出來的。我就不是誰培養的。”我完全同意他的觀點。我認為,人才是“生長”出來的,而不是“培養”出來的,更別說什么“打造”了。所謂“生長”是生長者自己的事。陶行知是誰“培養”的?晏陽初是誰“打造”的?還有斯霞、錢夢龍、于漪、孫維剛……不都是自己“生長”起來的嗎?作為校長、局長,如果一定要說“培養”,那么這“培養”的含義應該是盡可能給“苗子”以自由寬容的人文環境——形象地說,就是盡可能提供生長所需要的土壤、空氣、陽光和水,然后就讓年輕人自由自在地“生長”吧!既不要吹毛求疵,橫加干涉,也不要指手畫腳,過度關照,更不要揠苗助長、豪華包裝、大肆炒作。只有最樸素最寧靜的田園,才能長出最肥美的莊稼。
自由,自由,還是自由!——讓理想自由高揚,讓心靈自由綻放,讓個性自由舒展,讓思想自由飛翔,讓每一個教師成為他自己價值和尊嚴最本色也最燦爛的標志而不是學校的“形象”和領導的“政績”……如是,“名師”必然生機勃勃且源源不斷。
(薦自2013年4月19日《中國教師報》)
責編:唐 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