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文禮
編者按:
師生關系,如今已是最受關注的社會關系之一。在信息閉塞的年代,師生關系相對簡單,老師因豐富的學識而贏得學生及家長的尊重。但隨著科學技術的發展,人們獲取知識的渠道日益多元,教師的權威不斷受到挑戰。同時,由于家長有更多機會接觸新興的教育理念,而他們對學校教育的期待和要求又各不相同,相應地,師生關系也變得復雜起來。
在社會轉型時期,教育必然會出現這樣或那樣的問題,學生和家長對教育的不滿,常常直接指向教師,不少教師莫名承受著來自方方面面的壓力,他們常常為自己得不到學生和家長的理解而煩惱,而心痛。
我有時候會去百度貼吧轉轉,學生在那里非常活躍。我倒不是想偷窺學生,事實上,當我自己還是學生的時候,沒少在背后說老師的壞話。但是真的去看了,又感到非常心寒,你簡直不能想象那是學生在議論他們的老師——所用的詞語甚至可以說不堪入目。
我當然能夠理解學生們在受到老師不公正對待時心里的憤怒和委屈,那樣的經歷我也有過。但我現在自己也做了老師,終于體會到,很多時候,老師比學生更容易受傷。
如果老師與學生之間發生矛盾和沖突,學生可以向父母告狀,向學校領導告狀,向教育局告狀,甚至向媒體告狀,但老師向誰去辯解呢?向家長辯解嗎?那是自撞槍口。向領導辯解嗎?領導會覺得,你怎么跟小孩較真呢!向教育局辯解嗎?“簡直是沒事找事!”向媒體辯解嗎?能不被說成是惡人先告狀就很不錯了。看看當下的輿論傾向就知道,幾乎所有的矛頭都是指向老師的,學生再錯也是學生,是可以諒解的,但老師就必須像圣人一樣不能犯錯,犯了錯就不可原諒。
事實上,老師和學生都是應試教育的犧牲品。學生們承受著學業的重壓,老師們也承受著績效的重壓,為什么同樣都是受害者,彼此之間卻傷得最深?學生拿老師出氣,老師拿學生出氣,有關部門和媒體則很樂意把處在風口浪尖的老師推出來做靶子,把人們對教育不公和缺陷的怨恨、不滿都轉移到老師身上,讓老師去承受一切指責。
我始終不相信,那些被學生、被家長、被媒體指責的老師,從他步入教育崗位的第一天起就是那樣的。我堅信所有選擇教師行業的人,不管是自愿還是無奈,在剛開始的時候都是想要把這份職業做好的。然而到了最后,很多老師變得無情、變得勢利、變得容易傷害人,這是老師自身的墮落還是整個教育環境的墮落?讓老師變得無情的,也許正是那些對老師無情的人;讓老師變得勢利的,也許就是那些對老師勢利的人;讓老師變得容易傷害人的,也許就是那些容易傷害老師的人……
老師是老師,但老師首先是一個人。是人就有弱點,很少有老師有超人的天賦能夠以德報怨,或者有超人的道德品質甘愿鞠躬盡瘁。在這樣一個物欲橫流急功近利的時代,在人們的道德感普遍淡漠甚至喪失的時代,人們卻依然對老師有著近乎理想主義的完美要求,要求老師無私奉獻、逆來順受、甘于清貧、超凡脫俗——恨不得老師“不食人間煙火”。可是,大家用圣人的標準去要求老師,卻又用對待仆人的態度去對待老師,這對老師公平嗎?很多問題,其實是家庭教育缺失引起的,現在卻一古腦兒地全部扔給老師。只要學生出了任何差錯,那全都是老師沒有教育好,可是家長們干什么去了?教育并不僅僅是老師主導的教育,而是整個社會共同營造的氛圍,是老師、學生還有家長共同參與的,可現在,卻變成了老師獨自的戰場,沒有同盟軍,只有對立者。
我寫這些,并不是想為誰辯護,只是忽然之間涌上心頭的一些感受,讓我覺得自己作為一個老師,很累,很可憐。我想對學生說,當你們在抱怨和指責老師的時候,也請考慮這樣一種可能:你所指責的那個老師,其實和你一樣承受著痛苦;你所反感的那個老師,可能在夜深人靜的時候為你們的不理解而哭泣,但在你們面前卻又要偽裝得無比堅強;你所唾罵的那個老師,可能曾經很認真地對自己說,我要努力,我要做一個好老師;你所怨恨的那個老師,可能與你對這個世界有著相似的理解,甚至與你有相同的興趣愛好,他可能也喜歡聽音樂,也喜歡看韓劇,喜歡做夢,喜歡足球……我深深明白理解的重要性,但是如今,最需要相互理解的兩個群體——老師和學生——卻成了這個世界上最難以相互理解的對頭,這是多么可悲的事情!
在師大BBS里,經常可以看到一些剛剛踏上工作崗位的年輕老師發的帖子,講述自己所遇到的種種傷心郁悶的事情。印象比較深的是一個女孩子,因為做班主任,在家長眼里就成了全天候保姆。有學生被欺負了,家長就氣勢洶洶地沖到學校,要求老師嚴懲“兇手”——其實那個所謂不可原諒的“兇手”也不過是和他們孩子差不多大的另一個孩子。這個年輕的老師只是在試圖平息家長激動的情緒時說了一句“請你們不要這么激動”,結果就被家長破口大罵:“你不要忘了你是個老師!你算個什么東西!”
我能理解這個老師當時是怎樣的心碎。但是老師卻不能流淚,不能在學生面前流淚,不能在家長面前流淚,而且,因為我們是老師,是大人,所以也不能像一個受了委屈的孩子那樣到處告狀,尋求理解,那樣又會被認為是無能和軟弱。然而,老師真的很脆弱。我想,那些看起來最難以理喻最鐵石心腸的老師,或許也是被傷害得最深的,以至于他們選擇改變自己的本性來使自己適應。
我已經漸漸放下了曾經秉持的一些原則,因為我覺得它們壓得我太累了,讓我的生活變得有些壓抑甚至過分緊張。經常地,在我踏進教室準備上課的一瞬間,我害怕面對我的學生,這種害怕并不是剛工作時的生疏而造成的惶恐,這種害怕是沒來由的,是莫名其妙的,好像是從心底里某個隱藏的角落鉆出來的不明生物。我甚至覺得已經無法理解自己所面對的這樣一群學生,而他們似乎也永遠不可能理解我們——除非他們自己踏上社會,而且也從事教育行業。
我理想中的師生關系,用個不一定恰當的比喻,就好比動畫片《貓和老鼠》中的湯姆和杰瑞。
不覺得嗎?老師就像一本正經的湯姆,而學生好比機靈調皮的杰瑞。老師總是盯著學生的一舉一動,以防學生犯錯誤,就像湯姆老是追著杰瑞屁股后面東奔西跑,而杰瑞往往想出各種各樣的法子來擺脫湯姆的盯梢,一如學生使出形形色色的招數來應對老師的監督。但湯姆與杰瑞之間并非總是敵對的狀態,很多時候他們也會互相體諒互相幫助,事實上他們彼此都離不開對方。而教師與學生也是如此,沒有學生,則教師無用武之地,沒有教師,則學生無所學之長。因此,教師和學生的關系便是現實版的“湯姆與杰瑞”,相互影響,共同成長。
然而,現在最需要彼此理解的雙方卻被一道看不見的墻給隔離開來了,這怎能不讓人心痛!
(作者系上海市澄衷高級中學教師。摘自2012年10月25日《文匯報》 插圖:陳 罡)
■ 責編:戴利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