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淡淡涼意

趙天益

大葦湖位于瑪納斯河以西，人稱河西大葦湖。由于它大，又分段命名為鈴鐺湖、馬廠湖、石河子、花樹林子……

大葦湖縱百里橫數百里，逶迤浩蕩，無邊無際。早晨太陽從它的東邊升起來，傍晚在它的西邊落下去，日出的輝煌和日落的燦爛將搖曳的葦枝映在絢麗的朝暾和夕暾上，高遠明凈，動人心笙。這時，我思維的屏幕上便有石火一閃擦出一個荒誕而真切的概念：太陽花一天時間未走出大葦湖。

大葦湖不是嚴格意義上的湖，是一片又一片連綴不斷的沼澤地，因為遍生蘆葦而這么稱呼它。這類大葦湖很多，繞天山走一圈，南疆和北疆都可以看到，還可以聽到許多與它有關的地名：葦湖梁、葦湖頭、蘆草溝等等。一個個大葦湖由山前泉水溢出帶串連著，飄飄忽忽閃著綠色光亮，像一條翡翠項鏈掛在天上的脖子上。

涵養大葦湖的水是天山雪水。山峰上的冰雪溶化后，清純的雪水一部分順著長長短短的河流流下山來，消失在遙遠的和并不遙遠的沙漠里；一部分滲入沙石潛行地下，從泉水溢出帶溢出，匯聚成浩渺的沼澤地。河和湖，由看得見的地表水和看不見的地下水溝連成一體，養育和呵護著一方綠洲和綠洲上的生靈。洪水期，洶涌的河水沖出山澗，像萬匹野馬在河床上亂撞，想突破堤岸落荒而走。這時候，大葦湖敞開胸襟，唿哨一聲將“馬群”攬入懷中，狂躁的河水轉瞬平靜下來。裝滿洪水的大葦湖開始一圈一圈地向外膨脹，水到之處，枯草由黃轉綠，新草油然而生。于是，便有燕子來銜泥，小鹿來喝水。枯水季節，寬闊的河床上，三流的河水瘦如一根根雞腸子，有氣無力地在卵石縫中蠕動。這時候，大葦湖又將積水通過泉溝輸入河道，幫助河水流得遠點再遠點，去染綠更多的黃沙。

對于大沙漠來說綠洲詩歌例外，對于綠洲來說大沙漠也是個例外。走進大葦湖會使人忘記綠洲之外還有沙漠，猶如走進沙漠會忘記大地上還有綠洲一樣。這里有水草，有樹木，有動物，看到的、觸摸到的、感覺到的是鮮活的生命存在；那里是黃沙，是風暴，是干旱，是死亡的流走和堆積。大沙漠示人以死亡，它讓你經歷恐怖之后突然收起猙獰的面孔，以勝利者的微笑誘導你在回光返照中步入海市蜃樓的美妙幻境，然后從軀體中攝走靈魂。大葦湖示人以生機，常用葦枝沾一點涼意從瀚海中將氣息奄奄的沙漠旅人打撈上來，拂去掩面的沙塵和燎心的干渴，激勵其繼續跋涉，跋涉才有希望。

我不敢說它們的昭示是顛撲不破的真理，卻堅信它的真實性不容置疑。那是一個十分炎熱和干旱的伏季，熱浪從大沙漠中一波接一波地滾來，地面溫度升到攝氏五十多度，草木枯焦，土地龜裂，大地干癟得像一條被蒸發干水分的漢子躺在那里，太陽開始燒烤他的肌肉。一天，連長派我們執行一項任務，行走的路線必須穿過大沙漠的一角和與其相連的一段戈壁，然后通過大葦湖轉回駐地。臨行前，我們按常規需要的三倍帶足了水，原以為富富有余，結果還是低估了路途上的干渴。初進沙漠，我們堅持不喝水或者少喝水，走了一段路程，都堅持不住了，開始頻頻喝水。這時候的皮膚給我的感覺不是皮膚，而是裹在身上的一張網，喝下去的水全從網眼里漏光了。漏出的“水”，一出毛孔迅速蒸發，僅在衣背和衣襟上留下一些鹽漬斑斑的汗花。沒有走出戈壁灘，帶的水就喝干了。我們艱難地行走著，太陽烤著頭，礫石烘著腳，肆意的干熱想把人扼死。人人嗓子眼里冒火，連句互相鼓勵的話都不敢說，覺得話一出口能點燃戈壁灘上的空氣。干渴讓人絕望到了極點，心不由得一點點向下沉。我們用疲憊的目光相互鼓勵，拖著酸軟的雙腿跋涉，速度之慢，甚于爬行。當走進大葦湖時，精神陡然一振，看見蘆葦腳下依然有泉水溢出，隨泉水溢出的還有一串串狀如珍珠的氣泡；蘆葦稍頭有水氣氤氳，薄似晴嵐漾著淡淡涼意。涼意飄入鼻孔，眼淚便克制不住，死亡線上歸來的第一感覺不是欣喜而是后怕。

我匍匐下身子將胸膛貼緊湖邊的草地，把熱昏的頭埋進草叢，貪婪地呼吸這僅有的清涼，同時張大所有的毛孔排放通體的燥熱，清涼沁入肌膚，周身頓覺輕松，下沉的心慢慢回升，但眼皮還懶得睜開。我靜靜地趴伏著，聽到許多嘈雜的聲音從蘆葦叢中傳入耳朵，仔細分辨，有飛禽的、走獸的，有喝水聲、嬉戲聲、追逐廝打聲。這些聲音，有些平時經常聽到，有些平時聽不到，它們和我們一樣，今天同聚這里，全是干渴的逼迫。在眾多的嘈雜聲中，我還聽到另一種聲音隱隱傳來，沉穩而渾厚。是什么聲音呢？說不清楚。我睜開眼睛緩緩地脧巡，看到水氣不停地從湖底冒出來，像人在不停地呼吸。我想，這大概就是人們常說的地氣吧，正通過地脈的傳導由大葦湖呼吐出來。地氣的宏闊遠不只此，但只此已足以讓人感到它的浩大，那種包括大沙漠在內的、任何力量都遏止不住的浩大。

大葦湖是一種特殊地貌，在今天的觀念里被稱為“濕地”，看成大地的一個重要器官，腎或者心肺。有了這個器官，大地不會窒息，綠洲也不會被沙漠吞掉。那時候，在我們的意識里這種觀念很淡薄，即使有也被眼前的迫切需求所遮蔽，憑直觀呼為大葦湖，想到的是湖中的蘆葦，蘆葦下的水和水下的黑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