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父書（組詩）

◆ 樊德林

父親，這次

我又在詩歌里和你相見

你的容顏是否依然

在疼與痛的此岸

我無法幫你脫離苦海無邊

在你面前，我滿懷懺悔

父親，你在人世的五十八個年

我們一起走過三十二年

你的一生太過短暫

而今回頭看看，只有幾個瞬間

你親手給我做的彈弓

曾一次次擊中幸福的尖叫

年少無知的時光，有你指的方向

求學的風雨，吹不冷一聲叮嚀

工作的清苦，磨不掉一種信仰

這么多年了，你在我心底播下了

正直，善良，真誠，踏實的種子

父親，你會欣慰的，她們

早已生根發芽，開花結果

父親，命運是個無法破解的玄機

從一開始，我們就無力抗拒

一條不歸路上，我們并肩前行

你背負著肉體和精神的雙重桎梏

每一步，都是血與淚的孤獨

妻子。孩子。你讓這個家完整

你愛過，恨過，哭過，笑過

人生是一場賭局，我們傷不起

父親，今天我能給你什么呢

除了一首單薄的詩歌

兩行滾燙的淚水，我一無所有

那就讓這一個個慈悲的方塊字

陪度過每一個漫漫長夜

迎接年年歲歲的風雪

疼痛

疼痛。身體里的一柄利刃

它是靈與肉的隱秘語言

只在夜深人靜時，說給我聽

灼熱。冰冷。在世界兩端

各自延伸，消失

打坐在沉默與黯然深處

枯草。殘枝。月光。霜粒

一只烏鴉的寒衣

無法掩蓋整個北方的荒涼

誰會點燃一炷香，長跪佛前

唱起寂靜無聲的挽歌

灰燼。槃涅后的倔強

輕。卑微。余溫尚存

我想還原一個真實的你

包括撕心的疼，裂肺的痛

以及一聲幽冷的嘆息

請原諒，這么多年了

我還是學不會虛構和修辭

每次寫到疼痛

我都下意識地捂緊自已

狂亂的心跳，我知道它會

再一次為你而顫栗，哭泣

致父親

我不敢提到風

一張嘴

風就沒日沒夜地刮

直到把你刮出這個世界

刮到一個誰也找不到的地方

我不敢說到雨

一開口 雨就沒日沒夜地下

直到泛濫成災

把我困成一座孤獨的小島

我尤其不敢寫到你

一提筆 整個冬天的雪

全都落了下來

我仍深陷在秋天

這是一個精心布置的陷阱

沒有人指點迷津，我作困獸猶斗

一道閃電。無法承載命運的遼闊

許多年前，我在唐詩宋詞里

放逐自己的靈魂

古城墻。護城河。你用手語

說出滄海桑田的痛楚

桊養的燈火，閃耀在經卷深處

請允許我說出晨鐘暮鼓

秋風。霜降。肉體里的刺

一輛馬車馱著舊時光

穿越你內心的地老天荒

無盡的夜色。遠山近水

經幡招展，萬物安眠

幸福的蠱惑安放于身體

某個隱秘的所在

現在只有我，仍陷在秋天

等待一場雨的不期而至

秋風辭

陽光壓得再低一些

莊稼的頭顱抬得再高一點

你就可以看見根是根

葉是葉，果實是果實

至于收獲的光芒，那只屬于大地

一生都在奔跑。我的故鄉在宛東平原

從一株小草的綠，一只螞蟻的卑微開始

沿途經過你枯藤，老樹。昏鴉

抵達自己的落日

笙蕭。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