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說二題

◇李 云

頭等艙

張大芳是一名普通公務員，快五十歲了，還只是個科長。她一貫勤勉努力，為人謹慎，辦事節(jié)儉，處處為單位著想。她常說一個單位就像一個家，不精打細算、細水長流就過不好日子。有人花國家的錢不心疼，千方百計抽高檔煙喝高檔酒，出差要坐頭等艙。張大芳很不以為然。

尤其是那頭等艙，張大芳更是不以為然。同時起飛同時到達，在飛機上不過呆兩個鐘頭上下，頭等艙比普通艙的價格高多了，太不值了。單位的男女老少不管級別夠不夠，都坐過頭等艙了，就她還沒坐過。

她對此無所謂。真無所謂。可別人認為她在裝。

有一次緊急出差，給單位長期訂票送票的小宋，送來一張頭等艙票，張大芳一看票價比普票翻兩番，連呼 “沒必要沒必要，我就要普通公務艙的。”

小宋解釋道： “張科長你看這不年關了么？一票難求。你又要得急，管它啥票能拿到就不錯了。”

張大芳說： “你是內部人士，麻煩你努力一下，給我調劑一下普通艙。”

可是小宋回去折騰半天硬是沒辦成。電話里說： “張科長，只有頭等艙的，你確定要還是不要？”

張大芳她猶豫了一下，心想沒辦法省了，就坐一回吧。說：“要”。

張大芳走后，單位的同事就議論開了： “五十歲了，快退休了，終于裝不住了，坐頭等艙去了，哈哈哈。” “這人一輩子，一點都不大方，摳！”

等張大芳出差回來，有人就很神秘地問她： “坐頭等艙是啥滋味？”

張大芳小聲說： “就是候機有專區(qū)，專區(qū)里有書報餐飲，可以自由取用。有人帶著你走特殊通道登機，登機后坐在飛機最前面，然后有一道簾子跟后面的普通乘客隔開，配餐要精致些，服務要貼心些。如此而已，沒啥特別的。可票價高出許多，太浪費，真沒必要。”

又一次出差。張大芳自然恢復坐普通艙了。但這次遭遇極端天氣，飛機格外顛簸。張大芳感覺到有些不同尋常。她深呼吸調整著自己。

空乘告訴大家飛機遇到一股強氣流，不必驚慌，一會就過去。可是一種緊張氣氛彌漫在機艙，一個老太太出了點狀況，空乘請有行醫(yī)執(zhí)照的乘客協(xié)助處理。

張大芳緊握雙手，閉上眼睛，暈機，難受，要嘔吐。這是前所未有的現象，她咬牙穩(wěn)住。

空乘指導大家穿防水服和使用降落傘。有人在哭。有孩子在喊媽媽。一位漂亮空姐臉色煞白，雙手顫抖地安慰那哭的人、喊的人。一股股濃煙竄出，強烈的焦臭味襲來。飛機一會猛升，一會猛降，一會盤旋兜圈子。不斷有驚叫聲傳來，張大芳想留遺囑，她想告訴女兒存折密碼，想說她不反對女兒交男朋友了。

過了好一陣，飛機劇烈抖動像要散架似的，尖叫著擦出一串火花停在一個陌生機場。

人們瘋狂逃生，擁擠、踩踏，靠的是力氣大速度快，全然沒有婦女兒童優(yōu)先。混亂中，沒人聽機長指揮，沒人講秩序和禮讓。大呼小叫、你死我活，場面非常恐怖。

張大芳失魂落魄、披頭散發(fā)、跛著一只被踩傷的腳、抓著個空塑料袋，跑進機場休息室。她覺得自己像個死去活來的鬼。

她看到一小撮人衣冠楚楚、談笑風生，邊喝咖啡邊閑聊，一臉輕松，仿佛什么也沒發(fā)生。張大芳的出現他們并不覺得意外。有人說： “你們看，普通艙的才出來，比我們整整晚了一刻鐘。”

這就是頭等艙的乘客。在生死關頭，普通乘客要為他們讓路，他們被空乘優(yōu)先送達安全地帶，之后才疏散普通乘客。時間就是生命，在分秒必爭的生死關頭，他們竟然比普通乘客提前15分鐘脫離危險。

這本不是頭等艙的秘密。可張大芳是第一次洞悉和明了這關鍵點。活生生感受著差別。這殘酷的現實擊潰了她，驚駭了她。她哭了。她以前以為坐頭等艙只是一種待遇一種享受，不知道有生命優(yōu)先權。別人很早就明白的事，她偏偏50歲才明白。

張大芳回到家，什么也沒說。自個兒傻了兩天，慢慢恢復了正常。

只是從此，她老做一個相同的夢：帶上家里所有的錢，所有的人，還有貓貓狗狗，拼命去搶頭等艙的票，售票員問： “要幾張？”她答： “全部要。”售票員說： “不可以。”張大芳立即變身青面獠牙，撲打撕咬售票員。售票員只好全部賣給她，她兩手捏滿票去檢票，檢票員攔住她，她立即變身青面獠牙，撲打撕咬檢票員。安保把她五花大綁起來丟在候機大廳，她披頭散發(fā)、不人不鬼、大喊大叫 “放我進去！”貓貓狗狗也在叫“放我進去!”候機大廳空空蕩蕩如同幽谷，她們的喊叫聲跌跌撞撞，回蕩，回蕩……

夢醒時分，往往大汗淋漓。

上 訪

王自強四十剛過就提前退休了。年后，人們漸漸淡忘了他。可他突然冒出來，以 “上訪組織者”身份強勢介入單位。

單位領導也是從信訪通氣會上知道他的。王自強退休后，單位領導換了好幾茬。新領導是被通知去 “包案”，才看到一張像通緝犯的照片，照片背后有三個字：王自強。

所謂 “包案”就是要負責把此人此案擺平。要擺平一樁上訪案談何容易？何況還是群體性上訪。

當年王自強遇到了一個提前退休政策，他仔細研究了三天三夜，覺得很優(yōu)惠，對自己有利，便選擇了提前退休。

他老婆賢惠，兒子讀書爭氣，沒什么后顧之憂。

退休后瘋耍了幾年，覺得無聊，就去做生意，生意虧了本。郁悶中又去玩小姐，因為手頭拮據被小姐無情羞辱，王自強就給了小姐一耳光，小姐就找到王自強老婆，跟他老婆討要嫖資。他老婆也不是吃素的，跟他又吵又打，揚言要離婚。

恰在這時一個20出頭的打工小妹對王自強有點花紅柳綠的意思，王自強好像又有了底氣，便說： “離了我好找個年輕漂亮的”。

“那就試一試！”他老婆不依不饒，很快就把婚離了。

離婚時，他老婆交給他一張紙條，上面寫著：

王自強罪狀，一、對家庭不負責任，擅自提前退休；退休后不思進取，好吃懶做，思想墮落，把家庭導入不良狀態(tài)。二、兒子讀書成績本來很好，因其父整天在家、在社會上游手好閑、無所事事而受影響，只考了個專科。王自強害了孩子，是個極壞的父親！三、一輩子一事無成，沒干一樁對家庭、對國家和人民有益的事。四、習慣又臭又惡，不洗澡不刷牙，內褲和襪子擺在餐桌上，等上班累得半死的老婆給他洗！五、沒有自知之明，一無所有，又貧又窮，還想癩蛤蟆吃天鵝肉，勾引小女孩！

王自強看一眼就把它撕了，對老婆說： “離了你就管不著了，說那些干啥子？拜拜！”

老婆呸他一口，扭身走了，說一句：“一輩子不想看到你。”

王自強轉身去找那打工小妹，小妹看見他一溜煙就跑。王自強奮力追上，小妹扔給他一張紙： “你自己看!”原來他老婆不知復印了多少他的罪狀，小妹手里也有一張。

那段時間，王自強很失意。他強烈感到提前退休是個錯誤。弄得他像失業(yè)人員，跟社會脫節(jié)，整天無聊，很是孤獨。他一下子把跟他一起提前退休的那批人召集在一起，痛說老婆離婚、孩子不理他，找不到女人，喝酒沒錢等等傷心事。他一開頭，人人都述說了一大堆。最后有人要求王自強帶領他們去上訪，提前退休把他們害了，領那么點工資，那么年輕就耍起，耍出一堆事情來。他們是受害者，要求政府重新給他們安排工作。

王自強帶領百多人在政府門前喊冤，被保安擋住，強行驅散。

王自強覺得找當地是解決不了他們的問題的。必須越級上訪。他們選出了8個代表，帶著手寫的一疊材料，籌足路費，私底下謀劃進京。

還沒成行，就被信訪干部掌握了情報。

國慶節(jié)快到了，上級要求，要保證國慶大假期間 “到京零上訪”，否則對單位一把手實行一票否決。

王自強一案案情重大。他不光是上訪者，更是一個組織者。對和諧社會的安寧穩(wěn)定影響極其惡劣。此案由王自強原單位 “包案”，負責擺平。

單位壓力很大，想了很多辦法。參考學習外地經驗，最后安排10名男性工作人員，每天一個陪王自強吃飯、喝酒、打麻將、洗腳、按摩、打游戲，24小時確保他沒有出走。輪流拖住他，就是不讓他離開本地。在熱情、精心的政府工作人員的陪同、伺候之下，酒足飯飽之時，王自強想推心置腹地談談自己的苦悶，說明自己并不想為難政府，給政府添多大麻煩，只是想要求重新工作。可他發(fā)現，這些官員們沒一個對他說的感興趣，對王自強 “套近乎”很是警惕，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王自強幾次想跟他們交心談心，可他剛一開口，就被轉移了話題，政府工作人員根本沒興趣聽他嘮叨，他那點事誰都知道。漸漸地，王自強也不想擺談了。他們之間仿佛有默契，只要王自強不鬧大，只要有公款款待王自強。就是一種平衡。

10天時間就這樣輕輕松松、安安全全過去了。

領導有句話叫 “花錢買平安。”對這種人只要舍得花錢就可以擺平，擺平就是勝利。哪管你那些亂七八糟的個人小事，一切服從大局，一切服從穩(wěn)定。

王自強懵了。天天有不同的人請他吃吃喝喝，耍耍噠噠。他一下反應不過來，這是怎么啦？10年不上訪就沒人搭理他，今兒個一上訪，就輪番好吃好喝伺候著他。他還可以提要求比如釣魚、到某個地方喝咖啡、看戲。政府官員都可以奉陪，只要不提重新工作和上訪二字。

國慶大假期間，王自強沒有組織人員進京上訪，讓全國人民過了一個清靜的大假。單位平安無事，領導平安無事，一派太平景象。國慶大假一過，王自強提的要求就不靈了，那些天天輪流陪他吃喝玩耍的官員就以各種理由疏遠他，冷淡他。

難道我王自強是洪水猛獸？你們政府害怕了？

接著是元旦節(jié)，王自強提前放風出去，他要上訪。

于是又有好吃好喝，政府官員們伺候。從此，王自強找到了一條公款吃喝玩樂、政府官員們輪番陪同伺候的生活之道。他對人說： “看哪個厲害？不給我解決問題，你總要付出代價。”

王自強決定春節(jié)再上訪，這次要做好保密工作，不能走漏風聲。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春節(jié)前，王自強還沒有真的行動就被信訪辦控制起來了。先禮后兵，這次可沒人陪了，只是能保證他的基本吃喝。

王自強一直在反思：我失敗在哪里呢？自己這么聰明的人，咋把生活過成了這個樣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