僰人，你在哪里

◇ 陳學明

1，

川西北高原上皚皚的冰雪和厚厚的草甸滲出的一條條汨汨清流，慢慢地浸匯成了逐漸加速流淌的河流。清亮沁甜的水，養育了古老的氐羌人。這條被稱做青衣江的河流，往下，又叫做岷江，再往下，與青藏高原奔來的金沙江一道，匯合成了長江。

大約是在先秦時期吧，一部分氐羌人沿著水流的方向一步步走下了高原。他們并不確定將要走向哪里，就這樣喝著甜甜的河水，燒烤著獵來的野獸，隨心所欲地、漫無目的地行進著。不知走了多久，他們看到河流越來越湍急越來越寬闊，樹林草木越來越茂密，而大地也更寬更大無邊無際。這使他們驚喜，興奮。他們已然走到了一處萬嶺林箐，阡陌縱橫的絕好去處。于是，他們在通宵圍著火堆簇擁跳躍狂歡后，決定不再走了，就此定居下來。

從此，這些來自川西北高原的氐羌人便在金岷兩江匯合處的川南地區刀耕火種、生兒育女，永遠地棲息生活下來。后來，他們受漢文化的浸潤和影響，建立了地方政權 “僰候國” （亦稱 “僰道”），并稱自己為 “僰人”。勤勞慓悍的僰人為了打通北上南下的通道，開鑿了“僰道”，北通中原，南下入滇。這條經數百年開鑿，連綿千里的馬馱人行的險難之道大約只有五尺見寬，只夠兩匹馬擦身而過，因而又叫 “五尺道”。在秦漢時期，僰人除了農耕，還家家抽出壯勞力長年牽馬馱出農產品，馱回鹽、布匹等生活必需品。馬蹄聲聲，馬鈴叮當，僰人的馬幫就在這條蜿蜒不絕的五尺道上行走了數百年，至今，那一處處深深的馬蹄坑依然清晰地鑲嵌在巖石上，坑里存積的那汪汪雨水，照映出了當年那片歷史的天空，折射出了僰人的艱辛頑強與智慧。我們面對著這些矚目驚心的馬蹄坑，不禁肅然起敬。

由川南進入云南有一處關隘叫 “豆沙關”。萬丈峭壁之上，由三塊巨石搭蓋成的關門雄勢獨立，險象無比。立于關門，冷風嗖嗖，心驚膽顫。關內是富庶的盆地，關外是荒蠻的邊疆。當年僰人的馬幫就在這一步之遙上思索斗爭了上百年，最終才毅然踏進了這一步的。如今在豆沙關上，我們赫然看到這樣的情形：內昆鐵路、成昆高速公路、 “213”國道和古五尺道，四條道路并列在眼前。這種奇特而絕妙的歷史與現代交通共同展現的畫面，讓人不禁生出許多對歷史的滄桑和現代的思考的無限感慨！

魏晉南北朝時期，南方的古夜郎境內有一批僚人相繼涌進蜀地，與川南僰人融合，使得僰人進一步壯大并更具獨特的文化特質。到了唐代，僰人繁衍發展很快，生活范圍更為廣闊。在川滇黔三省交會的大片地區的群山峻嶺之間，叢林深箐之中，懸崖峭壁之上，無不留下他們生活的痕跡。這時期，僰人又被叫做 “都掌蠻”，這當然含有唐代朝廷對僰人嚴加管制和輕蔑的意思。

我猜想，這時的僰人是否已經忘記了他們從川西北高原沿江而下的歷史，是否已經淡化了他們的祖先是氐羌人（遼人的滲入可忽略不計）？一個由游牧民族經過長期遷徙和上千年的農耕定居生活后，他們的民族特性和文化，是不是已經蝶變成了另外的模式？氐羌人——僰人，這已經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民族和文化概念了。

2，

勞動生活的艱辛和歡愉，生命的誕生與泯滅，時光的更替和歷史的輪回，使得僰人在長期的生活中喜歡銅鼓，實行懸棺葬俗。這是僰人最具代表性并有別于其他少數民族的民族特征。

在群山峻嶺之中，僰人須得祭祀、集會、娛樂、喪葬以及驅魔除妖，嚇跑野獸和排兵作戰等。他們便煉礦取銅，澆鑄成銅鼓，或作樂器、或作禮器，或作貢品禮品、或作陪葬品和戰利品。一面面亮錚錚沉甸甸、呈圓形的、鑲嵌著各色各樣花邊和圖案的銅鼓幾乎遍及每家每戶。當銅鼓聲聲響起，僰人們便聞聲而動，或悲或喜，或靜或動，或聚或散。銅鼓，成了他們的精神領袖和行動的號角。在僰民族中，男女老幼都會擊敲銅鼓，就像藏族人人都會誦經一樣。

銅鼓除了上述用途外，還有其作為重器，夸富顯貴之功用，是僰人權力與財富的象征。誰家的銅鼓多，銅鼓大，誰家就最富有最受人尊敬。如果誰家沒有銅鼓，是會被瞧不起，會被排斥于集體之外的。由于僰人大量使用銅鼓，使得多姿多彩的銅鼓文化流傳久遠，至今仍是我國南方少數民族以及東南亞部分地區存續的活著的文化。我們從史籍中看到，明朝萬歷元年 （公元1573年），四川巡撫曾省吾、總兵劉顯率十四萬大軍 “克平僰人九絲城等寨，得獲諸葛銅鼓九十三面”。這是截今為止，我國古代史藉中關于銅鼓數量最多的記載。

今天，雖然我們只能從博物館和墓葬品中看得到古僰銅鼓的殘存身影，但是，我們依然還能聽到那當年咚咚不息的銅鼓聲。只要你用心去聽。

誰家棺木掛懸巖，善良姊妹痛人懷。

雪霏蕪草山呈孝，風吹松柏哭哀哀。

白日花開陳祭禮，夜間星斗照靈臺。

這首詩是1974年考古工作隊在“僰人故里”——宜賓市珙縣洛表鄉麻塘壩鄧家巖懸棺的石壁上發現的。

懸棺，是僰人收藏的一部浩繁的典籍，是僰人寄存在懸崖絕壁上的思念和追求，是僰人對于其族人當年慘遭剿殺的憤怒和示威！

僰人懸棺現今已經是一個默默無言的歷史和文化符號，它所代表和蘊含的內容神秘而豐富，足以令后人艱難地去探解。懸棺分布面較廣，大概有遺址40余處，現存約320多具。懸棺的棺蓋和棺身全系整木挖鑿而成，而且形體較大，不漆不髹，質地十分堅硬。僰人在幾十米至百米高的懸崖上或鑿孔打樁置棺其上，或利用天然巖穴放棺其中，或臨壁鉆龕臥棺其內。幾百年的雨打風吹，酷陽爆曬，迄今大部分棺木仍完整如初。

仰望著懸崖高處的那具具神密之物，感到的是暈眩和敬畏。疊幻在眼前的，不僅僅是沉默不語的棺木，而且是一段悲愴的歷史和一個悲壯的民族的影像和完全能感應到的、仍在頑強跳動的脈搏。

考古學、歷史學、人類學以及民族學的專家學者們多次云集在僰人懸棺下。他們也像仰望星空一樣仰望著這些神密的物件。他們聰慧的大腦在飛速旋轉著，推論和猜測著許多令人費解的問題。比如：這些龐大沉重的棺木僰人是如何弄到幾十米上百米高的懸崖上去的？僰人因何要背棄漢人的土葬習俗而行獨特的懸棺葬？接下來，專家學者們更加費神地、不得不去思索僰人的行蹤問題。當年的幾十萬生靈雖遭殺戮和征剿，難道就斬盡殺絕了嗎，難道就沒留下一個活口？半個多世紀來，專家學者們絞盡腦汁，喋喋不休地一直在討論和思索著這些惱人的問題，至今，沒有一個最一致最科學最能讓人信服的答案。

我去過京城郊外的明陵，并虔誠驚駭地踏入過定陵的地宮。當我親眼目睹了與僰人懸棺同一時代的朱家皇室之陵的浩大、華貴和艷麗后，再聯想遠在南國深山峻嶺中的僰人懸棺時，我的眼眶濕潤了，頭腦頓時清醒了許多。明王朝的最高統治者醉生夢死，一旦從皇權的巔峰跌落到塵埃之下，還要將生前的權力和榮華富貴帶到另一個世界中去。從甬長的神道，石人石馬石文官石將軍恭敬地站立于道旁，一直把死皇帝迎進森嚴壁壘、神密莫測的漢白玉砌成的巨大墓宮中，最后里三層外三層地用金銀綢緞以及上好棺木包裹起來，臨了，還將嬪妃、丫頭擺在四周陪葬，再將修建陵墓的工匠一一滅口后，才肯封土為安。

而僰人，無論他們是老死、病死、戰死，雖然族人和親人們依然悲痛，依然懷念，但他們絕沒有像遠在京城的皇帝老兒那樣精貴和排場，僅僅就用南國林中的木材，割成棺木，穿上麻衣，充其量擺上點玉器和酒罐，被族人和親人神不知鬼不覺地送上高高的懸崖上?？赡芩麄冋J為，一生辛勞地活在地上，累了、苦了、痛了、受夠了人間的折磨，死后就像升天一樣，升到離天近一點的懸崖上去吧。這樣，他們仿佛能俯瞰曾經生活過的大地，看到還活在林莽中的族人親人，看到人間往后有怎樣的一些變化，是變壞還是變好。當然他們是期望變好，期望生活在這方土地上的人們不再勞苦，不再有病痛和戰爭，不再被朝廷和權貴追殺剿滅。我甚至想，他們是不是在高高的懸崖上，以最后的一種特殊方式，向剿殺他們的人表達著憤怒和示威？

3，

那是一個淫雨瘴霧的不平靜的夜晚。僰人聚集在九絲山上椎牛飲酒歡慶著傳統的 “賽神節”。僰人首領阿大王坐在山寨的獸皮交椅上快樂地與眾頭領大碗飲酒，觀看圍著火堆跳起踢腳舞的人們。阿大王的親妹子阿三妹笑意盈盈，婀娜多姿地人群中領著舞。整個山寨沉浸于一派歡樂祥和的氣氛中。

這時，大批朝廷官兵在四川巡撫曾省吾和總兵劉顯的率領下，趁著茫茫雨夜，攀上懸崖偷襲山寨，并放火燒城，將整個九絲山寨殺得血流成河，僰人全軍覆沒。阿大王在慘烈的血戰中含恨倒下，瞪著雙眼死去。阿三妹率少數親兵且戰且走，退到山下，迎面又遇到明兵埋伏，一陣激戰，阿三妹腹部中刀，腸子也流了出來。此時，阿三妹毫無懼色，大吼一聲，將流出的腸子盤在腰上，繼續廝殺。大批明兵蜂擁而至，阿三妹退至懸崖邊上，與明兵怒目相對，悲憤地用最后一點力氣喊了聲：僰人是殺不完的！轉身從容跳下了懸崖。

這個令僰人肝腸寸斷、千古冤仇的夜晚，被歷史永遠定格在明朝萬歷元年（1573年）的九月九日。這便是著名的“萬歷之役”的 “九絲之戰”，是明王朝對川南僰人的最后一次大規模毀滅性剿殺。阿三妹盤腸血戰明兵的故事也廣為傳頌。從此，數十萬僰人便悄無蹤跡，消失在這片叢山密林之中。

樹林在嗚咽，飛鳥在啼哭。殘留的銅鼓聲還在余音嘶鳴，高懸的棺木似在吶喊抗議。

歷史的時光流逝了400多年，星移斗轉，朝代更替，當年僰人的那段悲壯的故事依然流傳在川南這片僰人曾經生活過的地區。人們沒有忘記這支當年刀耕火種敲響銅鼓行懸棺葬俗的僰人，沒有忘記那段驚天地泣鬼神的悲愴歷史。人們依然在探究和找尋那些幾百年來悄無聲息的僰人后代，以及他們遺留下來的種種信息的蛛絲螞跡。

明神宗萬歷年間，大明王朝的氣數和輝煌已成強弩之末，宮廷內亂，民怨聲聲。而在此時，朝廷為何要對居住在遙遠偏僻的川南僰人興師動眾大動干戈？這成為人們不得不思考的問題。當年僰人從川西北高原順水南下，最終身棲于川南山區。他們散居林箐，刀耕火種，戲飽且嬉，放縱不羈，或以殺傷為戲笑，或以勇武成叛惡。由于這種先天的民族特性，多年來很惹朝廷當局不滿。經幾百上千年的繁衍發展，僰人已成為了川南一支人數眾多，強悍顯赫的少數民族。他們對朝廷叛服不常，我行我素，不恭不敬，甚至僭號稱王，雄視川南，逐漸成為明王朝的心腹之患。明王朝為了平定蜀南，以殺僰人以儆效尤的方法震懾四方，竭力保住其岌岌可危的江山，故而下決心對僰人奔襲剿殺之。

今天，當我們重返九絲山，滿眼玉秀的蔥蘢從遠處飄來，莽莽叢林中落葉歸根后又蓬勃而生的盎然之綠層林盡染，生生不息的萬物沖擊和打動著我們緬懷的心臟。我們禁不住站在山巔向著蒼穹、向著群山呼喊：僰人啊，你在哪里？

4，

時光歸來，歷史歸來，魂兮歸來。如果真能讓逝去的一切都歸來，中國應該不止五十六個民族。如今，我們只能從僰人遺留下的銅鼓、懸棺、巖畫和一些零碎的生活習俗中去追尋古僰遺風了。這些殘存的遺跡雖然只是只言片語，但我們還是愿意把它們拼湊起來，即便如此，也只能還原古僰文化一些模糊輪廓。

古僰先民逐水草而居，來到川南發現這里得天獨厚的氣候和水質，便采果成醴，煮糧為釀，成為我國西部最早釀酒善飲的古老民族。自此，川南歷代佳釀迭出，成就了5000年的豐厚酒文化。曾經譽為詩圣、酒魂美名的李白、杜甫、岑參、蘇軾、黃庭堅、范成大、陸游等歷史名人，在這里宴飲東樓、吟酌?？?、曲水流觴，留下了千古不朽的美酒詩文。以至今天，五糧瓊漿，盛名天下。

古僰先民重農守俗，信仰萬物有靈，社日、節慶、祭祀之俗世代傳承。僰人椎髻跣足，衣尚青碧，頭纏白練，著斑布、鑲花襟、系圍裙、食粟肉，從而使他們素以豪飲、耿直、剛烈、好客、優游著稱。

古僰先民勤勞善良，崇宗祭祖，敬老尊長，力倡孝行，質樸仁義，誠信自由，尚武忠勇，不羈繁文縟節，盡顯僰民族的獨特風韻。

古僰先民喜善藝術，每逢佳節慶典，必載歌載舞，吹吹打打，熱鬧非凡。高樁戲唱起來，踢腳舞跳起來，竹笛吹起來，銅鼓敲起來，幾乎整個族人都聞聲而來，舞之蹈之，吹之唱之，不亦樂乎！僰人還喜繪畫，在懸棺周圍的巖壁上，有許多彩繪的巖畫，好似神來之筆從天而降。這些古老的巖畫采用的是平涂手法，雖線條粗獷，但形似而傳神，人物鳥獸極富變化和動感，題材廣泛，內容豐富，巧奪天工，完全可以和古代其他民族的巖畫媲美。

……

四百余年過去了，歷史已翻過了厚重的頁面。但僰人，仍不能讓人們忘懷。歷史的長歌啊，你的音韻仍頑強地穿透數百年的歲月，依然震動著我們的耳膜，震撼著我們懷念追憶的心。那沾滿泥土銹跡的銅鼓，那高懸在巖壁上的棺木，還有那深深的馬蹄印記，以及散落于世間的衣食住行的特別習俗，無一不在提示和呼喚人們去找尋、去緬懷那一段悲壯的歷史，那一個悲愴的民族。

長歌當哭，靈魂無疆。如今古僰圣地祥云飄飄，炊煙裊裊，蜂飛蝶舞，暗香浮動。如果僰人安在，無論他們在天上或地下，理當含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