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蘇卉
張蘇卉:上海大學數碼藝術學院副教授,清華大學美術學院博士
20世紀末,西方傳統工業逐漸衰退,曾經發揮經濟支柱作用的舊工業區如今大都成了廢棄地和重污染區。它們見證著城市經濟與社會發展的歷程,濃縮著城市的工業文明與歷史印跡,對于這部分城市空間,是拆舊立新,還是通過公共藝術的介入對其進行景觀改造與生態重塑?近年來,后者越來越受到人們的重視和采用。
20世紀60年代,隨著科技的發展、產業結構調整及社會的變遷,對于一些西方國家而言,過去曾作為經濟支柱的工業基地不再輝煌,出現大批工業廢棄地。工業廢棄地指曾為工業生產用地與工業生產相關的交通、運輸、倉儲用地,后來廢置不用的地段。對于這一部分因人類生產活動而傷痕累累、污染重生的城市空間的改造,以往的做法是拆除并重建一個全新的景觀。近年來,一種新的嘗試逐漸增多,即在景觀改造的同時治理受污染的土地,并在保留大部分工業留存物的基礎之上,賦予工業廢棄地以新的功能和意義,使之得以激活,并作為一種提供獨特審美的場所和提示工業歷史的物證。包括功能重構、形象重塑及藝術再現、廢棄物再利用等在內的具體做法,可視為以公共藝術的理念與方式對工業廢棄地的景觀改造與生態重塑。
生態重塑不僅依托景觀改造與場地生態恢復的結合,同時,也寄希望于景觀改造過程中所蘊含的生態理念。基于此,設計師盡量尊重場地的景觀特征和生態發展過程,使場地上的物質和能量盡可能得到循環利用,殘磚瓦礫、工業廢料廢渣、混凝土板、鐵軌等,都可成為景觀的建造材料,這不僅有利于工業歷史的提示與留存,也體現了對場地最小的干預、場地的自我維持和對能源資源最少利用及循環利用等生態理念。這種做法源自20世紀六七十年代以來西方文化遺產觀念的更新,更源自全球生態危機的背景和環保的吁求。面對工業社會以來不斷嚴重的生態問題,人們發覺單純用生態技術無法根本解決,而轉向從社會人文角度尋求解決之道。生態學家提出生態節制和適度發展的理念,提出人類應節制對自然的過度干預和無限制索取的行為。生態倫理學也呼吁“手段儉樸、目的豐富”(simple in means,rich in ends)、“活著,讓他人也活著”(live and let live),這些理念都對當代的設計活動產生了直接或間接的影響。而科技的不斷發展,生態和生物技術的完善,又為工業廢棄地的景觀改造與生態重塑提供了技術的支持。
建于1863年的巴黎比特· 邵蒙(Buttes Chaumont)公園,改建自一座廢棄的采石場和垃圾填埋場,它為工業廢棄地景觀改造與生態重塑開創了先河,而德國魯爾工業區的改造為全球工業廢棄地改造提供了范本,它通過建筑及構筑物的功能置換、廢棄物再利用、生態修復等做法,實現了生態環境的恢復與景觀的再生,更提供了文化、娛樂、藝術的園地。昔日煙囪林立、工廠遍布的煤都如今成了文化匯聚地和蘊含獨特審美維度的公共藝術景觀,作為一個富含新的功能與意義的場所融入現代城市空間。設計師綜合運用了科學與藝術的豐富手段,實現了工業廢棄地的環境再造、生態修復、文化復興和經濟重振的綜合目的。
由彼得· 拉茨(Peter Latz)設計的北杜伊斯堡景觀公園(North Duisburg Landscape Park)是魯爾工業區“埃姆舍公園”規劃項目中一個著名案例,大部分的原工業設施都被保留并加以改造,作為新的景觀元素,同時,最大限度減少了對建設材料和能源的索取。隨處可見的生態理念和手法,有著化腐朽為神奇的力量。就傳統美學觀點而言,廢棄物是不具審美價值和保留價值的,以往景觀改造往往刻意消除或掩藏這些工業景象。而如今,廢棄的廠房、奇形怪狀的工業設施設備、銹跡斑斑的高爐和異形的構件都成了美學的載體和工業文明的物證。這些廢棄物的再利用以最小的資金、資源和能源的消耗,獲得了最大程度的景觀效益、經濟效益,甚至社會效益。
功能重構即對原有事物的功能進行置換,原本用于生產的廠房、設備等經改造,或直接利用來作為另一種功能的載體,如改造成美術館、博物館等。工業廢棄地往往有眾多的異型建筑及空間形態,對其進行功能重構以便再利用是最好的處理方式,其一是保留主體建、構筑物,直接用作他途,其二是利用原有建、構筑物的某些特性,根據新的功能定位對其進行改造和再利用。
北杜伊斯堡景觀公園建在一個廢棄的鋼鐵廠之上,它幾乎原封不動地保留了原有廠房、設備,以及冶煉過程的一整套設施,不僅為其轉換為一個活的產業博物館創造了條件,同時,這些建、構筑物都被創意性地賦予了新的功能與意義,成為各種娛樂、游玩、訓練的場地,以及影視舞臺的背景,滿足人們多重行為需求,提供給人們豐富多樣的審美體驗。經過設計師的改建,這兒成了充滿吸引力的樂園,也引發人們探究工業歷史、冶煉過程的熱情。
原廠內有一個煤氣包,這個巨大桶狀構筑物,經功能置換后成了一個大型游泳池和潛水訓練基地。原儲料倉被改造成展廳和具有特殊生態因子的系列花園。而一些高大厚重的混凝土墻,則被轉換成攀巖場地,吸引了眾多登山愛好者,盡管魯爾工業區沒有山,但魯爾攀巖分會卻因這個攀巖場地而擁有全國最多的會員。由此可見,一個創造性功能置換具有如此大的能量和附加值,幾乎沒有任何耗費,便可創造出極具吸引力的景觀要素。對于工業廢棄地景觀改造而言,真正有益的設計是適應這類特殊場所而生的,是最小限度地干預自然和消耗能源資源的,而非推土機式的拆舊立新,就地取材、就地取景是更為簡樸節能的方式。我們還可看到眾多改建自舊廠房、設施的音樂廳、影劇院、博物館、展覽館等,一些廢棄工業設施還成為影視劇院的背景。儲料倉上的架空鐵路被改建成參觀步道,人們可以漫步之上,俯瞰下方一系列變化多端的生態花園,這些花園不僅是生態修復的重要設施,具有生態學的價值,同時,生態修復過程也通過高架步行道的設置成為人們參觀瀏覽的對象,以藝術化的姿態呈現在人們面前。
一個污染遍地的廢棄地如今變成了一個文化的殿堂、生態的公園、藝術的集聚區。從城市管理者到文化部門到普通公眾,人們莫不感受到這種改建的實質性作用和附加值,對城市管理者而言,能夠使得廢棄的區域得以重生,發揮新的功能,這是最好的一種城市更新與發展方式。對于文化部門而言,這種經過重構的工業景觀彌漫著后現代氣息,成為極富創造力的文化設施和背景資源。對于普通公眾而言,提供了充滿新奇感的探索體驗。
在這類景觀中,原工業元素往往不加修飾地作為形象或符號在新景觀中扮演角色,此外,原有建筑、地形、地貌等也可通過改建、轉化或片段重組等方式,進行形象的重塑,使之既散發出工業文明的歷史厚重感,又彌漫著時尚和藝術的氣息。那些異形的建筑、設備等成了具有抽象意義的雕塑及影視、舞臺的背景。
進入北杜伊斯堡景觀公園,首先映入眼簾的便是一個銹跡斑斑的火車頭,當年它忙碌地運載著各類貨物,如今靜靜立于入口處,沒有被裝飾一新,而是任時間和風雨對其雕刻,就像一座工業文明的紀念碑,沒有任何文字介紹,卻足以告訴人們這段工業的歷史。鼓風爐煉鋼廠依舊高高矗立于此,它不再承擔原初的功能,卻以其未來主義的形象和充滿想象力的姿態成了各音樂會和劇院的舞臺背景,和激發影視、攝影的創意之源。設計師彼得·拉茨根據廠區景觀特質將所有景觀要素分為四個層次,高架步道、水渠、散步道、使用區等,并采用坡道、臺階、觀景平臺、花園等景觀要素將不同區域鏈接,以獲得各要素在視覺、功能和象征上的聯系。加之原建筑、設施龐大復雜,為便于公眾游覽,設計師用不同色彩為各區域做標記,既標明了各自功能,也營造了豐富的色彩環境。喜歡尋幽探奇的游客可漫步于料倉改建的各種風格形態的花園中,大車間中搭建的巨大舞臺上經常有各類影劇活動上演,人們可在巨大煉鋼爐間享受音樂的混響,喜歡騎行的人可騎車穿行于恣意生長的野草叢和林木遍布的自然景觀中。夜幕時分,還可欣賞由英國藝術家喬納森· 帕克(Jonathan Park)設計的燈光公共藝術,體驗色彩斑斕的光與色的交響。在光怪陸離的燈光下,陳舊的機器設備有了一種理性之美,仿若一件件未來主義的大型雕塑。公園以不同的方式提供了豐富多樣的文化藝術和休閑娛樂設施。可以說,各類元素無論是經過直接利用或形象重塑,都以全新的形象示人,盡管絕大多數工業設施都留存下來,但人們感受不到廢墟的陳舊與混亂,而是廢墟上重生的公共藝術景觀。
美國西雅圖煤氣廠公園(Gas·Work·Park)有一個由涂上紅、黃、藍、橙和紫色的壓縮機和蒸汽渦輪機等構筑的游樂宮,置身其間,就像進入一個布滿巨大五金零件的童話世界。鮮艷、明快的色彩讓舊的機器設備有了活力,釋放出強烈的藝術感染力。在美國尤尼雷爾輪胎橡膠廠廣場中,人們可以看到過去的工業主角輪胎搖身一變,成了景觀的設施——樹槽,這一改造既利用了廢棄的工業部件重塑景觀,又創意十足,同時,也產生了理性與秩序之美。
在這種形象重塑的手法下,一些奇特的構件、零部件等都可以成為藝術創作與加工的原材料。銹跡斑斑的高爐、殘垣斷壁、工業活動留存的場所肌理、空間結構與傳統景觀要素一樣,成了打動人的風景,藝術化地加工或重組這些構件和結構成了生態重塑的重要手法。舊的工業元素通過形象重塑,作為新的形象或符號在新景觀中承擔角色,帶給人們藝術審美、文化反思、歷史回顧等精神層面的體驗,其理念與形態極大豐富了公共藝術設計的語匯。更具現實意義的是,這些經藝術再現的工業景觀不僅較完整地保留了工業歷史信息,也充分利用和彰顯了工業區特有的視覺面貌,同時極大減少了對塑造新形象所需材料和能源的索取。諸多創意性改建創造了更適合工業廢棄地這一特定場所的景觀形象,有著點石成金之效。這些手法充分體現了尊重場地的景觀特征和生態發展過程、對場地最小的干預、場地的自我維持,以及使場地上的物質和能量盡可能得到循環利用等生態理念。
較之于一些建筑、設施等可經功能重構和形象重塑成為新的景觀要素,還有大量沒有用途的廢棄物,如工業材料、殘磚瓦礫、工業廢渣等,這些廢棄物經過合理地利用亦能發揮實際的用途,并呈現出意想不到的效果。
如果從傳統公共藝術設計的角度來看,工業廢料沒有什么用途,往往需要清除干凈再重建景觀,而在一種生態理念下,工業廢料成了一種難得的資源。無污染的瓦礫可以直接利用來作為填充材料,或加工再利用,礦渣堆可利用來作為景觀中的山體,廢舊鋼板可融化再鑄造成新設施,實現就地取材和廢棄物的就地處理,也實現材料的循環利用。甚至工業生產地表的痕跡,都可以保留和進行藝術處理,體現對場所特征的尊重、利用和彰顯。北星公園(Nordsternpark)就利用了原有礦渣來塑造地形的起伏,海爾布隆市磚瓦廠利用碎石砌成干石墻,北杜伊斯堡景觀公園則利用礦渣鋪成林蔭廣場及凈水渠的河床。工業廢棄物的利用最大限度減少了對新材料的需求,節省了資金及能耗。北杜伊斯堡景觀公園有一個金屬廣場,將廢棄的金屬材料作為新的硬質景觀要素,同時,還任由自然的力量對金屬板發揮作用,呈現一種氧化、銹蝕的過程,產生一種與環境相適的美感。設計師認為這種打上強烈工業印記的工業廢棄地具有特殊的美學意義:巨大的鋼鐵和煤炭工業基地、工業建筑群以及冒著滾滾濃煙的煙囪,都可稱其為風景……在堆滿金屬板塊的斜坡上,幾株小草掙扎著從縫隙中昂起驕傲的頭,荒廢的舊廠房里開出以前從未見過的花朵……這是一幅幅多么令人激動的畫面。
在中山岐江公園,布滿鉚釘的原造船廠廢棄鋼板被鋪設成了棋盤狀噴泉廣場,當水花噴濺的時候,在深色鋼板的映襯下,呈現出一種剛柔并濟、動靜有致的美。輪船下水的舊鐵軌被保留了一段,兒童們喜歡在鋪滿卵石的枕木上玩耍。廢棄的金屬零件經重組,被塑造成富有抽象意義的雕塑形態,也引發人們的猜測與解讀、互動與對話。在這里,廢棄物成了景觀的材料,不僅免去了清除所費的經濟成本,也節約了新建景觀所需的材料,同時還能充分利用和發揮廢棄材料的某些特性。
工業廢棄地改造,不僅是改變一塊污染重生的土地,或保留工業遺跡以供后人了解工業歷史,也不單純是景觀的介入和生態技術的引入,更多是通過包含公共藝術在內的綜合手法的運用,為這一空間尋找與當下豐富、多維的現代生活之間的持續性關聯,這才是一種真正的激活。在公共藝術的理念下,原本失去活力的工業廢棄地可以作為新型文化藝術空間、休閑賞玩空間、獨特審美空間,綻放新的魅力,獲得重生。而諸多公共藝術手法的運用、介入,實際包含了生態的理念,場所的自我維持、最小限度干預自然和減少能源資源的利用等理念,貫穿著濃郁的生態意識和對自然的尊崇感。不僅改善了工業廢棄地的生態環境,同時,也滿足現代社會的多重需求。
注釋:
[1] 王向榮、任京燕:《從工業廢棄地到綠色公園——景觀設計與工業廢棄地的更新》,載于《中國園林》2003年第3期,第11頁。
[2] 雷毅:《深層生態學思想研究》,清華大學出版社2001版,第4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