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因 (組詩)

后退

山坡上，一只羊，一頭牛，退了下來

牛的眼睛里，困惑

比山坡還寬，還陡

羊也想不明白，角

像變形的問號，還在彎，彎

一群螞蚱也退了下來，還有

正在爬坡的早晨

小草青青的山坡上，一臺巨大的推土機

正在用喘息，一起一伏， 送它們

原因

牙疼。顫栗

不敢再切齒

不能為時常碰到的那個詞說出自己

叮囑牙齒保護的問題

反復叮囑，證明了

你僅僅是一個醫生，一個牙醫

目光仁慈，圍繞專業

像第一顆乳牙那樣：孤立

集體

夜總會。她們集體坐在那里

集體不等待玫瑰

燈光，對她們進行具體的描繪：

游移的眼神

迷離的嘴唇

因夸張而唐突的胸

為線條而委屈的腰

超緊的褲或超短的裙

鞋跟

像獨立那樣尖，驚險

吸煙的，煙圈兒，旋暈了燈光

先后到來的客人，把她們分散到——

音樂中

舞姿里

咖啡杯和酒瓶旁邊

或是拐過幾個彎后

那張直白的床上

—— 時代的集體，分裂的美

兩方面

藍眼皮

紅嘴唇

腰間，圍著一條一條春風

與她擦肩而過時

香水味兒，那么猛烈

我連續打著噴嚏

同時流下毫無準備的淚水

一朵花，為什么不散發自己的芳香呢

我是一個過敏性鼻炎患者

如果是別的鼻炎，我會原諒鼻子

但對于過敏性，我不能原諒自己

隱忍

一床被，蓋了好多年

一天， 我突然被扎了一下

準確的疼—— 露出了尖

針對過多少個夜，和夢

針對過一圈又一圈的分針和秒針

終于，刺穿了這一瞬間

舊被里的一根銹針

惟獨沒有銹的

是尖

和隱忍

受驚

夜。電閃，雷鳴，暴雨

露天停車場里的車，報警器

發出一陣陣尖叫聲

這些鋼鐵的馬，剽悍，蠻橫，無韁繩

只有神，用閃電的鞭子

雷鳴的怒喝

才能使它們集體受一次驚

互相壯膽，用一聲聲嘶鳴

神疲倦了，也要睡去

而雷雨過后，它們又開始奔騰

像反擊那樣，把雨水送回天空

拐彎

一條河

拐彎的時候

側身看到了身后的自己

想再看見

要等下一次拐彎

幾條魚

替河流轉過身去

返回不能返回的身世

那些順流而下的魚

從未想過看一次自己的尾巴

越來越涼

還能說些什么呢

——在唇上，月光一遍一遍尋找

詞，和修辭

過去了多少個夜晚，那個夜晚還在

那棵樹還在身邊，還在發燒

—— 一個人的體溫加上了另一個人的體溫

……月色結霜。時間，越來越涼

樹退燒了，詞已經喑啞

嘴唇，剩余了嘴唇

隔壁

隔壁，是一個排練場

歌聲

舞姿

小提琴，薩克斯，鋼琴……

在指揮者的指尖，開始或停頓

一陣陣鼓聲，大過所有人的心跳

淚水，沿著他的詩行

挨著一遍遍排練的幸福和美

直接地，疼痛地向前流去

他多年的一個問題是：不能理解表演

旅館

這床被也許有女人蓋過

想象開始突襲：她的

眼睛

鼻子

嘴唇

脖頸

繼續：他只能依靠比喻

羞澀，迷離，打開臺燈慌亂的光

……躺在浴缸里

想淹沒床上的想象

但想象像水一樣地包圍

原諒了自己：想象止于旅館

退房卡時，又擔心

后來者用鑰匙打開他遺留的想象

不是病吧

每次鎖好辦公室的門

我都要搖動幾次門把手

再推門，一遍一遍

聲音在走廊里猶疑，停頓

隔壁一個女同事說

你是強迫癥吧

我是

但我不懷疑門和鎖

就像從未懷疑過她的美麗及美麗的背后

只是懷疑自己，而且強迫，不是病吧

螞蟻的葬禮

一群螞蟻，為一只螞蟻舉行葬禮

從忙碌中趕來，有一只還拖著半個米粒

很少抬起的頭，更深地垂在默哀里

那只螞蟻，像生前那樣平靜

只是不再俯下身去——

第一次仰望天空，雖然雙眼緊閉

從蟻洞吹過的風，是最細的哀樂

身邊的幾棵草，是最小的挽聯

覆蓋全身的那顆露珠，是最后的淚水

沉默是惟一的悼詞。大地一直沉默

—— 螞蟻從出生的那天起，葬禮

已經開始，此刻，只是繼續——

雨天

雨下個不停。屋里的燈光刺眼

我來到陽臺看書。雨敲打著陽臺玻璃

像音量已調小的打擊樂，但失控……

抬頭時，看見對面陽臺上的一個女人

在看著我。她會想，這是一本什么書

讓我像雨滴那樣，一直低著頭

她一定想不到我看的是一本詩集

現在該我想一想

她會想到這是一本什么書

候車室大廳的鏡子

火車站候車室大廳的鏡子——

后來的人，覆蓋了前面的人

后一場的告別，眼淚，兩地的愛情

覆蓋了前一場……在它的面前

一個個人成為準確的過客

還有車票上的班次，時間，座位

以及集體的站臺上，分散的心路

它的深度，廣度，和情節

沿著兩條鐵軌，不停地向前推進——

突然的河

一場大暴雨，沿著每一條路

給沒有河的城市，送來了一條條河

突然的河，有了突然的魚——

大大小小的車們

溺水在魚的經歷里

波浪和漩渦，是它們剛學會的呼吸

遠離河流的城市，沒有遠離魚

散場

電影散場。悲和喜。愛和不愛。反貞潔。

欲望。沖動。糾結。底線。叛逆。交易。

麥克風。標語。像人的，和像神的。

徘徊的煙蒂……座位的號碼

一一散場，細節，顯影在自己的那塊幕布上

風吹過，時隱時現的星星，發出散場的聲音

停頓

一匹馬，跑了多久，多遠

才從疾風和閃電的比喻里跑了出來

終于，停了下來，身后的道路

也被動地停了下來

安靜的身影，像疲憊，困頓

像時光的一塊胎記，剛剛顯露

——大地停止了起伏，為一匹馬的停頓

波及

風來了，湖水開始運動

轉著圈，想把岸推開

岸轉著圈，推回欲望的層次

湖底的天空

升了上來，又落了下去

試了一次，再試一次

云朵磨損得一次小于一次

深處，幾塊石頭

棱角柔軟了一會兒

像模糊的波紋，恍惚著假與真

風聲漸漸遠去，結束

不能結束的是波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