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犁
仲維平是一個被忽略的詩人,就他詩歌作品的水準和數量來看,他都應該比現在更聲名遠播,并吸引更多同行和所謂權威者們的注視,至少該在本省詩壇占有重要的一席之地。究其原因還是他自己對這些名利之事比較淡漠,他的熱情和注意力還是在編詩和寫詩上,因為那是他的熱愛。為熱愛而寫,寫本身就是一種抵達。他的樂趣只是在寫作的過程中,而不是或者說根本就不屑把寫作的成果推銷出去,所以他的名望不及他的寫作實績也就不意外了。
這種無功利的寫作態度,讓仲維平的寫作行為變得純粹。這也讓他的詩歌變得真而純,即真實和真誠。他不去挖掘那些所謂的夢靨、幻覺、潛意識等等流行的東西,他只寫他看見的人與物,只寫他體驗到的各種滋味,一切都實實在在,真真切切。這就無意中回到了詩歌寫作的本源上來,那就是觸景生情和有感而發。真景物真感情,這使仲維平的詩歌有了金屬般的結實和飽滿,這也正好契合了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的境界說:“故能寫真景物、真感情者,謂之有境界?!蓖鯂S又把境界分為兩類,即“造境”和“寫境”,前者是理想,后者是現實。我們也可以理解成浪漫主義和現實主義。也就是說,造境是主觀為主,寫境是客觀為主。再引申就是說前者是緣情生景,后者是觸景生情。仲維平顯然是寫境派,他不根據自己的情思去創造景物,而是生活中遇到了什么樣的景物就產生了與之呼應的情思,或者是大自然中的景象勾起了他心中潛伏的與之對應的情感。譬如他這本詩集的開篇寫父親的幾首就是這樣:“想起父親的時候/牛從窗前走向遙遠/村莊凝固了動人的牧笛//父親的草帽布滿灰塵/他駐留在我的夢中/經年的木犁掛在古樸的墻上/最初的風吹雨打成為高尚的裝飾……//在村莊之外/我是父親精心遺落的稻粒/我的身體沾滿家園的泥土/走遍形形色色的城市//父親 在沒有驛站的期待中/你是否看見/我接受了你質樸的血緣/那么父親/當我沒有希望成為糧食/就讓我深深地埋在土里(《熱愛土地》)。
望著窗外一壟壟土地,就想起曾經在上面像牛一樣耕種的父親,然后情感就決堤而出,而且一發不可收。讀這首詩心一揪一揪的,最后兩句直逼人的靈魂,它代表了義無反顧的繼承,也是負疚是懺悔是救贖,更是愛。深深讀幾遍,真的感覺情感像被什么一下下夯實,一直夯進土地深處。值得一提的是慣常的詩歌都是情感飛揚,思想下沉,而在仲維平這里則正好相反,是思想如彈在飛,而情感卻在凝聚,直至凝聚成種子凝聚成心臟。凝聚的同時一切虛妄的東西如泡沫如雜質都被擠出,詩歌被操練得真而實,純而凈,飄逸又有精神。
我說過詩人要有一顆真誠而脫俗的心靈。真誠就是凝聚,脫俗就是飛升,真誠是一種堅守和專注,而脫俗就是從心靈里往外挑撿草芥,最后讓干凈的心飛起來。真誠是根,脫俗是真誠長出的竹尖,真誠與脫俗聯姻就是一種境界,就是把詩歌從滾滾紅塵中超拔出來的動力和方式,讓靈魂即使面對不幸和傷害也依然能柔軟寬容美麗。就像他《如果》這首詩寫的這樣:“如果可以,/就讓我倒伏在你的夢里,/這樣,我還能看到/你自由飛翔的過去,//如果時光倒流,/我想我會跟你一起,/去那神秘的布達拉,去你喜歡的地方,/蓋座茅屋,種一地玫瑰,然后相守相依,//如果可以,我想回到從前,/回到剛剛結識你的那天,/你掌中的雨傘,/潮濕了整個的夏季 //如果 如果 /一切的如果都不能成立 /我寧愿從來都沒認識過你,//這樣我就不會為你/折斷了翅膀而哭泣 /這樣,我就不會/用一生的時間來忘記你……”
細膩如指尖滑過絲綢,純凈像清泉淌過青石板。整首詩歌都在傾訴和傾注,而每一個字都是棉花里的針,每一句都像裹著糖衣的子彈,突突突,讓你在微笑和甜蜜中被擊中,并轟然倒地。本來是一段不如意的情感,不完美的經歷,但因了這真誠而又脫俗的心靈,這文字就像雨水洗過的天空,而天空后面又是深邃而清澈的光芒,還有讓我們敬仰但又無法企及的星辰,這就是境界。因了它,你會忘記你正經歷著的污垢和虛假,不由自主地敞開心靈去承接詩意的柔美和真純。
而讓我們難以置信的是這些精致如繡花針般的詩句會出自一個憨厚如牛的胖子之手。難道在仲維平狀如城堡的身體里還有一個機敏靈動的自己?他就是借助詩歌這個諾亞方舟回歸本我,回歸自己?
其實生活中我們都是被篡改的人,看見的自己并非是真實的自己。所以人有兩個自己,一個是生活中的自己,一個是心靈中的自己。類似我們常說的社會人和自然人。第一個自己是為了生存常常流下屈辱的淚,淚多了就會變成石頭和信念。生存或者信念中的自己更多的已經不屬于自己,他所面臨的世界也是與自身離異獨立存在的世界,這個世界不屬于他并且與他對立著。如何使這個異在的、客觀化的世界成為屬于人的世界,成為依附于人的世界,這個過程其實就是把社會人變回自然人,從生存的自己返回心靈的自己的過程,這過程也就是把冷漠的信念的世界和自己詩意化的過程。人類也只有通過詩通過藝術才能找回自己并讓世界充滿詩意。仲維平寫詩也就是在軟化這個生冷的世界并使之變得柔情和浪漫,這是詩歌的力量,也是詩歌和藝術存在的理由和意義。
正因如此,仲維平的詩歌就出現了一種對抗,就是外表激情沸騰,里面卻極其冷靜和理智。他用激情的火把鐵燒熱,又用理性的水把鐵淬火,而淬火后的鐵更加堅硬和銳利。這就是埋藏在他詩歌中的思考,他燃燒的激情后面裸露的思想。譬如這首《英納河》:
“……英納河 我曾經感受過你軀體的柔軟/在偶遇的黃昏 那些空氣全被打濕/你微笑的樣子/使這個七月猝然豐滿//你的聲音嘹亮平緩/被放逐的岸上 英納河/我情感的鐮刀一次次收割昨天/那些永恒 純潔,/陽光下生存的植物/英納河 為什么與你相逢/總在時間的外邊//現在水已經凝固/那個夏夜愈發地透明而痛苦/英納河 除我之外/誰還容納你的天空呢?”
作者注解說英納河是一個風景區里的河流??墒俏覀冏x起來卻感覺像一個美女和戀人,其感情也像對情人低語,有纏綿有深情又有抱怨更有痛苦和遺憾。這是因為現實中像美女一樣的英納河被放逐被凝固被毀容,所以詩人痛苦并發出詰問。這痛苦和詰問就是激情后面的思想,就是支撐起詩歌的骨頭,這理性和思想讓詩歌有了鋒芒,也讓詩歌有了深度和力量。
所以仲維平的詩歌不僅有火,也有水,火是感性,水是理性,水與火的碰撞,就孵化出詩意和美感。這種水與火的寫作,也造成了他詩歌技術與內容的對抗。仲維平的詩歌技巧是現代的,并努力地伸向前沿,但他思想堅守的卻是傳統的道德和秩序。不論是親情友情愛情還是大自然和農耕文明他都希望回到最初,回到最完美的狀態中。這種技術翻新,感情和思想依舊的寫作,不但沒有使詩歌的審美滯后,反而讓詩歌更容易走進讀者的心靈,因為仲維平堅守的本來就是中國文化不需要改變的中流砥柱。因為他寫作的宗旨就是愛,由此延伸的感恩和報答。因愛而憂傷,因愛而柔美,因愛而寫詩。所有這些讓他的詩歌籠罩著一道溫情和人道的光輝。
因此我們應該這樣總結仲維平的寫作:經歷和經驗一遍遍刷著他的內心,像一堆堆炸藥在堆積,但是這只是一個抒情的材料,它要燃燒起來還需要一個節點。只有當遭遇生活中的感動,哪怕只一點點,只輕輕地一碰,情感的彈藥庫就會瞬間引爆。最寶貴的是,在情感爆炸之際,詩的境界也在心靈搖撼的瞬間生成并升華,同時也把隨情感一起綻放的思想悄悄地散在讀者的心上。
于是所有的真誠都有了回報,所有的苦難都有了燦爛的結局。正如當代著名哲學家E?貝克說的,在人身上有種要把世界詩化(to Poetize reality)的動機,這是我們有限生命的最大渴求,“我們的一生都在追求著使自己的那種茫然失措和無能為力的情感沉浸到一種真實可靠的力量的自我超越之源中去”。
這超越之源就是詩,就是寫詩的行為和過程。我想這也是仲維平始終堅守詩歌堅持寫作的意義和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