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去每一粒塵埃（組詩）

□黑眼睛

小紙船

它是我親手折疊的

它帶著我的體溫

它陪了我那么久

已經(jīng)不愛守著我，滔滔不絕地敘說海和海岸

我想在水邊放走它

讓它離開我的手、我的視線

它在別處有多寬廣

我在這里

也會有多寬廣

就如它看見了一枝葦草我心里就有了一枝葦草它看見了鳥兒親吻天空我心里就有了愛情

小羊羔

媽媽，媽媽

我家什么時候多了一只小羊羔它站在母羊旁邊

乖乖地看著我，咩咩地叫

媽媽，媽媽

我家什么時候有的

這個小羊羔

在玉米秸稈搭的屋頂下對我咩咩叫

叫得我

心里像粉團(tuán)兒一樣軟

比貓還懶

嗯哪，我比貓還懶

瞇著小眼睛，躲在墻角曬太陽

即使我仰頭叫賣午后的陽光

潮水仍在隱秘處撞擊

多不容易啊。為了拿來一小捏兒黃金

一個貴重的靜止

我把自己變成搬運(yùn)工和清潔工掃去沙礫

從別處移來一群礁石

明的，暗的，大的，小的

成群結(jié)隊(duì)的

為自己挖一個深井

挖一個深井

每天夜里，都有夠多夠清澈的水洗一洗身體

洗一洗血

也要仔細(xì)地洗一洗靈魂

當(dāng)我們來到這個世界

就一天天地

變臟

我們吸收營養(yǎng)、制造垃圾

遇見幸福

也制造不幸

我們一天天長大，一天天被塵埃弄臟

被食物弄臟

被邪惡弄臟

挖一個更深的井吧。讓自己有足夠多足夠清澈的水

洗凈身體

也停下來，等等我們的靈魂

細(xì)心地洗去

每一粒塵埃

故鄉(xiāng)上空的月

那年的那夜

小院里的醬缸

還扣著大肚平底鐵鍋

你看見伏在鐵鍋底上做算術(shù)的小丫

多可愛啊

一看就是三十年

故鄉(xiāng)上空的月啊

你在村莊、房子、樹木之外空曠里

涂上水樣年華的沉默

白菜的小綠葉

和面片片一起趕走饑餓

小丫說你的目光

比燭火亮

媽媽靠著夜色縫補(bǔ)衣衫

你動用了一匹小馬

捎上她的溫柔

跑進(jìn)小丫的四則混合運(yùn)算里

我姥爺

每次想起我姥爺

我都要擔(dān)心

除了冬天

他都是一個人在老房子住

他怎么做飯

怎么入睡

他一個人會不會很孤獨(dú)

這一次見面

我懸著的心放下一半

他每天自己燒柴火

點(diǎn)灶火燒熱

閨女們送來的饅頭或發(fā)面餅吃自己燉的菜

除了下雨刮風(fēng)

他都要拿著小凳子

坐在離家門不遠(yuǎn)的路口

張望或閉目養(yǎng)神

他時常挑動著眉毛預(yù)備睜大眼睛那一瞬

他睜開的眼睛圓得像老虎

我八十四歲的姥爺

不會寫字

我姥姥去世兩年

他和我說起時

用聲音傳達(dá)過來的懷念像雨后的溪水

為了種地的事

我八十四歲的姥爺

和我媽打起嘴仗

他溝壑聚攏的薄嘴唇像小鋼炮再加上圓睜的眼睛

讓我甜蜜地想著——

吵架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