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針針，縫起陽光

□朱麗秋

女紅，刀尺，似乎是隔了經(jīng)年的風景，不經(jīng)意間，已經(jīng)去得遠了。《紅樓夢》中那個識大體的薛寶釵，出身在“豐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鐵”的商賈世家，居然會把女紅當作人生必修課，這在今天或精明或精英的女人眼里，該會是怎樣的一種貽笑大方呢？

一直認為，坐在陽光下，拿起針，穿上線，不慌不忙，一針針縫起來，將心里的關(guān)切和期待一針針縫到衣服里，是人世間最樸實無華的愛。只是生活在一個吃、穿、用全由商場包辦的時代，有多少事情還會需要我們親自動手呢？

很久沒有動針的必要了，很久沒有縫紉的行動了，直到不久前。

時間是一位真正意義上的“圣誕老人”，總會出其不意地送給人們一些不容人拒絕、又讓人意想不到的禮物。我自己就接受了這樣一份禮物。因為一個小小的意外，眼睛受到損傷，所有的一切一下子全停頓了下來。本來還很不夠用的時間，一下子多到了沒法子打發(fā)。到了這個份上，說什么好？只有飛奔到“爪哇國”里，將世人扔在那里的女性最合手的工作——“女紅”，重新?lián)焓盎貋怼?/p>

真正的女紅做起來什么樣？現(xiàn)在的年青人見過的已經(jīng)不多了。真的想知道，也許可以到文學作品的字里行間，找尋出一些影子來。

《紅樓夢》中有很多關(guān)于女紅的描寫，在第七回中這樣寫道：

周瑞家的輕輕掀簾進去，見王夫人正和薛姨媽長篇大套的說些家務(wù)人情話。周瑞家的不敢驚動，遂進里間來。只見薛寶釵家常打扮，頭上只挽著髻兒，坐在炕里邊，伏在幾上和丫鬟鶯兒正在那里描花樣子呢。見他進來，便放下筆，轉(zhuǎn)過身，滿面堆笑：“周姐姐坐。”

接下來的第八回中也有一個細節(jié)涉及到女紅：

（寶玉）掀簾一邁步進去，先就看見薛寶釵坐在炕上作針線，頭上挽著漆黑油光的髻兒，蜜合色棉襖，玫瑰紫二色金銀鼠比肩褂，蔥黃綾棉裙，一色半新不舊，看去不覺奢華……寶玉一面看，一面問：“姐姐可大愈了？”

由此可見，在過去，女紅做起來是相當復(fù)雜的，要描樣兒，要量，要裁剪，還要縫等等，是個耗時費力的“大工程”。

人家寶釵是一心一意做針線，把女紅當成事業(yè)做。我呢，不過是要找個“營生”打發(fā)時間。

就這樣，我心意已定。可是做個什么好呢？頸椎痛了很久了，是想到過要縫一個圓枕的。想歸想，做卻一直沒有做，好在現(xiàn)在做起也不遲。我給自己定下一個很小很小的“工程”，小到只要縫一個小小的茶枕。

立春過后，陽光慈愛地照著。陽光是公正的，不管到了什么時候，春日的陽光都是一樣的和煦和溫暖，安靜地守望起歲月的平和與寧靜。坐在這樣的陽光下，就算是閉起眼睛來一針針地縫，一定不會感覺郁悶。

想法總是美好的，真正做起來，卻又是另一番的景象和天地了。

因為眼睛不好，只好半閉了眼睛來縫紉。才縫了幾針，手就給針刺痛了一下，過了一會兒，又是一下。針似乎是在代替眼睛提醒我：感覺畢竟只是感覺，感覺怎么能替代眼睛！

人的身體長得真是奇怪。不出什么事時，從沒覺出哪一個部分有一些特別的好來。一旦哪一個部分真的出了問題，平日里給忽視掉的、這個部分的好，一下子全都突顯了出來。我知道眼睛的可貴，知道眼睛的重要，針啊針，請不要再刺我了好不好？

說話間，又被針接連刺痛了幾下。

本意是為著散心，這下可倒好，居然一針針地受起針刺的苦刑來。做做“針線”也要淪落到這份兒上，心生黯然。嘆了口氣對自己說：“算了，算了，不做了！何必呢？”肚里裝著氣悶和委屈，氣惱中，將手里的活丟過一邊，“不做了，閑著去！”

丟過一邊兒三四天，人真正地平靜下來。有人說閑是福，只是這樣的福，并不好享。無所事事的窘?jīng)r拉長了分分秒秒，有太長的日子沒處打發(fā)。看看已經(jīng)剪裁好的布料，有些想笑。這么大的人了，這點小小的刺痛算什么嘛，真就讓它難住了？

心里的不甘又重新點燃起來，接著縫。我倒要看看這小小的針到底能怎樣？痛？痛就痛！大不了用新一針的痛來接替舊一針的痛。

這樣一來，心里一下釋然了，事情也簡單了。縫中被針扎到，就在縫中痛，也在痛中縫！經(jīng)過了最初的急亂，手上漸漸找到了感覺，縫起來也越來越順，被針扎的次數(shù)也明顯地少了。痛過了，自然也就不痛了。從來沒有想到痛居然可以這樣理解，這實在是一種全新的感受，算是意外收獲的經(jīng)驗吧。在這個由痛到不痛的過程中，從最初的郁悶，到后來漸漸生出一份歡喜和快樂。

將茶枕的樣子順順當當縫制出來。將沒有喝過的茶包拆開，將茶葉裝進去，枕頭鼓了起來，茶枕有了茶，便有了淡淡的茶香，也有了圓枕的飽滿。因為是坐在陽光地兒里縫的，順路打陽光那兒借了三分干干爽爽的感覺回來，一起縫進了小小的茶枕。圓圓的茶枕縫好了，將小小的茶枕在脖子下面試試看，感覺很好，很舒服，很自在。

一針針將平實的生活細密地縫到一起，將幸福和欣喜定格成一個個平凡而美麗的瞬間。生活中真的不用和誰去比，不用管什么白領(lǐng)麗人，也不用管什么寶釵不寶釵。好好用心做事，在做的過程感悟、體驗才是關(guān)鍵中的關(guān)鍵。即使真的有一天，給命運逼迫著只憑借感覺來代替眼晴，只要足夠努力，足夠盡心，也一樣可以笑得隨意而燦爛。

一針針，縫起陽光。一針針，縫出風景。一針針，縫出心情和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