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言的懷念

□絹華

有人說，過去的事情，就像木屑一樣不可收拾。品味這句話，我許久陷入沉思之中。我知道我做的那個夢無法解釋，因為至今那夢的木屑還在飛揚(yáng)。

醒來的時候，就覺得嘴里有點苦，眼睛有點澀，內(nèi)心深處有點痛，腦子里卻是一片茫然。我又夢到姥姥了，她還是那么干凈利落，一臉的平靜，一臉的笑容，花白稀疏的頭上挽著一個髻，瘦瘦的她永遠(yuǎn)穿著洗得干凈且已經(jīng)被歲月漂得花白的藍(lán)布衫，身上永遠(yuǎn)不沾一粒塵土的模樣。姥姥不識字，甚至都沒自己的名字，村里人都叫她“老楊家的”，媽媽給她寫信時用的是她自己的名字，偶爾也寫“楊氏”。在我印象里，姥姥是個非常豁達(dá)善良的人，她性格開朗，臉上見人總是掛著溫暖的笑容，無論誰做錯了什么，她總能包容一切，在我的人生中，姥姥給我的教益極深。

我夢見她穿著還是那件素雅的衣裳，站在一條河邊對我低聲傾訴著什么。河的對岸是一排青磚瓦房，里面沒什么擺設(shè)，卻極潔凈，就像在山東老家一樣。姥姥說這是她的新家，讓我進(jìn)去看看，待我走進(jìn)去時，卻不見了她的蹤影。我有些納悶和不解。想起她是隔著一條清清的河看我的，想起那笑容一如既往的如河水般清澈，一如天空的彩虹般迷人，我仿佛明白了其中緣由，于是覺得自己的魂魄在里面游移不定，身體也如羽翼般的輕盈，可我卻并不害怕。我開始使勁喚她，她似乎聽不清，但我卻能感知她知道我在喚她。她在對岸喊我，說了很多的話，我什么也聽不清，于是就怕失去什么似用雙手使勁地抓，可眼前什么也沒有。回家時，我把這個縈繞我多日難以釋懷的夢說給母親聽。母親聽后告訴我那條河其實就是陰陽之界，我當(dāng)然不會聽到，說我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吧，肯定是想念她了，讓我在清明的時候給她“上上墳”。可我至今一直都在猜想，老人家究竟“托夢”說些什么給我聽呢？

唉，“磨完的粉子，不能再磨，鋸木頭鋸下的木屑，不能再鋸，已經(jīng)過去的事情，不能再糾正了”，是的，記憶的木屑啊！經(jīng)常這樣在夢的風(fēng)中漫天飄舞，經(jīng)常這樣迷了我的雙眼，讓我淚流不止。

很小的時候，我們家里很窮，爸爸一個人工作，工資又低，也就30元左右吧。我們姐弟三個都還小，媽媽沒工作，邊照顧我們邊給別人家看小孩子賺點錢補(bǔ)貼家用，還要從中省下點錢來給在偏遠(yuǎn)農(nóng)村的爺爺奶奶。姥姥28歲那年開始守寡，一個人在山東老家住著祖輩留下的五間空蕩蕩的房屋，身邊沒一個親人。尤其冬天，真不知她那“三寸金蓮”是怎么挪到那濕滑的井臺邊去打水挑水的，不知她在生病、缺衣少食的時候是怎么捱過一道道難關(guān)的。記得三年自然災(zāi)害那年秋天，我和媽媽回山東老家，還沒進(jìn)門，聞訊的鄰居就把我們圍住了，問這問那的。其中的一個鄰居告訴我們，不久前我姥姥生病了，病了好多天，她一個人躺在冰涼的土炕上，枕邊放的卻是大蔥的干葉子（也許是家中唯一能吃和可吃的東西了！），此時幸虧鄰居發(fā)現(xiàn)得早，給她端來了熱的小米粥才算保住了這條命。話未述完，鄰居已是淚眼婆娑。看著瘦成一把骨頭的姥姥，我和媽媽抱著命運(yùn)多舛的姥姥一起痛哭。最后還是姥姥來笑勸我們：“咱不哭了，進(jìn)屋我給你們拿酒棗吃”。

每次回山東老家，我們都能享受到姥姥自制的酒棗，那叫一個飄香啊，這一香就香在記憶中幾十年。姥姥家門前有棵很大的棗樹，秋天時結(jié)的棗也又圓又大。姥姥她自己從來舍不得吃，拿其中一些給鄰居幫著打棗的孩子，一些就用省吃儉用的錢買的酒泡起來，放在老屋的門后就等著我們回去品嘗了。這也許成為她唯一的期盼了吧。

記得那時，姥姥經(jīng)常把我接到山東，于是我就和她相依為命了好些年。記得一年冬天特別的冷，外面刮起大風(fēng)，屋里卻吹著小風(fēng)。因為房子太大，窗子也還是古老的那種紙糊的木格格的，屋子難以保暖。為了省柴，姥姥舍不得燒炕，就把我稚嫩的雙腿揣進(jìn)她的褲筒里用體溫給我取暖，那情景我至今記憶尤深。冬天的夜啊特別的長，我趴在被窩里，貼在姥姥溫暖的懷里（其實是肚皮上），聽著她一遍遍給我講那些鄉(xiāng)村老掉牙的故事，哼我聽不太懂的歌謠。姥姥告訴我，冰天雪地是暫時的，春天很快就到了。春天到了，我媽媽就會從大連來接我，那時我就會和小朋友一塊兒去大海邊玩了，海邊會有很多的野花，很美的，回去會和小朋友們一起上學(xué)，因為聽說媽媽給我買了嶄新的書包和文具。于是我在這樣的憧憬中睡著了，睡得很香很塌實。一覺醒來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姥姥不知什么時候早已坐在那架同她一樣老的紡車旁吱吱嘎嘎地紡著線了。那動作既熟悉又嫻熟，一抹晨輝潑灑在她的身上，卻意外地把影子長長地印在老屋的墻壁上，生動的如皮影一樣在歡雀跳躍呢。

記憶中的姥姥從未對生活、命運(yùn)悲觀過沮喪過，也從未對別人不滿和抱怨過。媽媽告訴我，姥姥是個命太苦太硬的女人，命中注定了她這輩子沒人疼愛，她這輩子注定只為了別人活。從姥姥口中我得知，那時候就是“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她從嫁人到生下我媽媽和我舅舅，就盡受公婆、丈夫的斥責(zé)與打罵，甚至凌辱。最不可思議的是，她28歲那年，正趕上山東“過鬼子”，我姥爺不知道為啥就一去再也不復(fù)返。即便這樣，她還是一如既往地恪盡著千百年來一個山東女人的逆來順受，善良地盡著孝道，為曾經(jīng)打罵折磨她的公婆養(yǎng)老送終，她的孝道與善良贏得了方圓百里人的尊敬。后來，我舅舅當(dāng)兵轉(zhuǎn)戰(zhàn)南北后來結(jié)婚生子一直沒得空回家，媽媽離她又太遠(yuǎn)，她就多年獨(dú)自空守著這份她生命中的寂寞、期待和希冀。

人這輩子最容易穿過的恰恰是時光隧道。

一個秋天，我聽到了姥姥病危的消息。我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因為老人那時剛離開大連不久，是被舅舅接走的。沒想到剛到老家她就病倒了，接著身體的各個器官迅速衰竭。一天我們飯后正在看電視，外面郵遞員在喊收電報，我接過一看是“母病危速歸”。我們都不敢相信，因為姥姥離開我們的時候，大家都感覺她的身體還是不錯的，怎么說病就病危了呢？說不定過幾天就會好呢，媽也說過她的命硬著呢，于是都覺得再等等看。可三天后我們又收到一份“母病故速歸”的電報，這幾個字僅僅一字之差，卻猶如一塊塊石頭猛砸在我們身上，猶如一把把利劍插在我們心上。我把電報遞給母親，母親早已淚如雨下。因為我要考試了，就沒能陪母親去山東安葬姥姥。母親從老家吊唁回來時，像變了個人似的木訥，嘴里總是喃喃自語地說：“我該是第一封電報就去的，該是第一封就去的。”這時我們才知道母親接到第二封電報還是去晚了，沒能見到老人的最后一面。至今回想起來，這都是我們不能觸碰的話題，因為觸碰了就會成為不能止血的傷口。

媽媽說姥姥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最想見的人竟然是我！

我還曾經(jīng)很幼稚地想，等姥姥再回大連來，我會好好地疼她愛她，好好地孝敬她，為她養(yǎng)老！現(xiàn)在想來，我真的恨死我自己了，太不能原諒我自己了！對風(fēng)燭殘年的老人而言，哪還有什么下次再下次、以后再以后啊！

最后媽媽說，你身體力行的時候回老家“看看”你姥姥吧，她生前最疼你，你多給她的墳上添把土。我無言地點點頭。我望著母親，如今她也那么老了，我已然從中看到了姥姥曾經(jīng)的影子。歲月之河流得非常快，不僅把她的頭發(fā)漂白，也如刀般把她雕刻成還原母胎的模樣，我的心經(jīng)常微微的一顫。時光荏苒，我們也都開始快步地進(jìn)入了老齡化社會，更別說父輩們了。是啊，不能一錯再錯了啊，一個人是經(jīng)不起一錯再錯的。其實，許多事情還沒等你來得及思考就已經(jīng)開始了，還沒等你做出決定就意味著已經(jīng)錯過了。我想我要把一些事情想在前面做在前面，要意識到“木屑是不可能再鋸的”， 要付諸行動。想到這里，應(yīng)該所幸還不算晚吧。一有空閑，我就去陪伴父母，陪他們?nèi)メt(yī)院看病，陪他們逛街吃飯，哪怕是嘮嘮嗑呢。這些點滴也都將成為過去，讓我們的內(nèi)心都備感溫暖。

是的，就從這些小事開始，從今天從現(xiàn)在開始，關(guān)注自己身邊發(fā)生的一切。對不該忘記的不能忘記，對不該放棄的決不放棄，從中體味自己帶給家人和他人的意義，從中體會自己生存的價值所在。熱愛別人，被別人熱愛，是一種怎樣的快樂和幸福啊！

如果這樣做了，迎著風(fēng)走時，便不會再被飛揚(yáng)的木屑迷住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