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族〕賈程秀男
我降生的地方是一片俄式的老房子,據說是由俄僑興建,后經不斷流轉、屢次翻建而形成的獨特院落。屋舍并不多,過道也有些窄,可它留下的想象卻是遼闊而豐滿的。院子里的每一個房子都是俄式傳統的原貌,高高的舉架和窗子,天花板上細致的花紋和長長的紅木地板,幽暗的菜窖和充滿畫意的花壇是這個院子不可或缺的亮點。隨著人口的匯聚,原有的房子不斷擴建,有時還會在空地蓋上新房子,但每一個蓋新房的人都會秉守盟約般地把房子的樣式同其他老房子保持一致,盡管這樣要付出很多辛苦。
離這片老房子不遠,便能望見一片廣闊的草原,是航校用來起降飛機的草皮機場。平素沒有訓練任務的時候,還會幸運地看見黑白花的奶牛在這里安閑地吃草。在草皮機場的深處,天仿佛壓得很低,每一片云都顯得十分親切,零星的風箏自在地飄來蕩去。若是臨近傍晚,空曠的原野上,便會有軍號聲隱隱傳來。航校的學員兵歸營就餐了,他們飛翔的一日就要結束了,然而這號聲若被我們這些老房子里的淘孩子聽到,卻恰恰是一聲亢奮的召引。
的確,孩子們的快意總是在夜色中起航的。那集結號響起,我們就在各家的飯桌邊抹抹油花花的小嘴,隨便跟大人編個由頭,便向著事先約好的接頭點,匯聚而去了。
最常用的接頭點,正是機場附近的喇嘛臺。
喇嘛臺,這個極具東方宗教意味的名詞其實與傳統意義上的喇嘛教并無關聯。它是哈爾濱人對教堂的俗稱。對故鄉人來說,教堂建筑既顯得新鮮,又實在是習以為常的。在幼時模糊的記憶里,每當我從家門口走向宣義街頭的時候,總要多看幾眼這個帶著洋蔥頭的怪房子。它是黃褐色的,洋蔥頭般的穹頂上沒有了十字架,塔樓上懸著一座缺口的銅鐘,綠漆剝落的院門上總能見到一個大大的鐵鏈。我時常悵然地想,倘若時光退回一個世紀,這里一定是一處熱鬧之所,往來的信徒都曾在這里滌洗性靈,追懷先人。時至今日,他們之中的許多后裔仍會來此憑吊,只可惜盛景不在,空余唏噓。
喇嘛臺見證了一個民族的遷徙,也承領了苦澀的追憶。那些在上世紀三十年代來到哈爾濱的白俄人很多是因為避難才流落他鄉,其中不乏貴族出身、受過良好教育的小姐少爺,他們要用溫暖的血液與這個冰涼陌生的異境融合。從啤酒的陳釀到大列巴的烘焙,精致的異鄉人似乎并不滿足物質生活上的仿造,他們渴望著一種精神上的超脫,這便成就了街區巷陌林林總總的喇嘛臺,如同五線譜紙上跳躍的音符,吟唱著離鄉人蒼涼的心曲。
比起哈爾濱在遠東地區聲名顯赫的圣·尼古拉大教堂和圣·索菲亞大教堂,宣義街的喇嘛臺要遜色得多了,無論從建筑設計的角度,還是從影響力來看,都尋常得幾乎使人忘記它的屬性。墻皮上的顏料已然褪盡,露出磚的本色,木質結構的建筑由于維護不佳早已搖搖欲墜。關于它的來歷,已無從查考了,只是聽老人說,曾有一支俄羅斯勘探隊在這里住了很久一段時間,為了尋找可采掘的資源,也為了精神生活的豐足,他們蓋起這座規格和裝修都很簡易的喇嘛臺。資源沒有發現,日本人的腳步卻逐漸近了。剛剛有些生氣的喇嘛臺無人再管,悵惘地留在了原處。盡管沒有華美的裝修、富麗的穹頂,也沒有信徒和神父,但是初具輪廓的它仍然被大多數哈爾濱人視作俄國人留下的遺產,敬畏和守望著。漸漸地,它多了幾分凄涼與神秘,甚至附近的居民紛紛告誡自家的孩童,千萬不要去那個發黃的喇嘛臺里去——那里有可怕的“大灰狼”。
這種恐嚇對于僅僅滿足于跳皮筋和玩“旮旯哈”的小姑娘來說是很起作用的,每當她們看見喇嘛臺的時候,都自覺地把頭轉向一邊,從不敢靠近一步。而對于正是“討人嫌”年紀的男孩子們,這種威脅卻恰恰刺激了挑戰的勇氣。于是,在孩子王的率領下,七歲的我也加入了這個探險隊的行列,充當起一個負責掩護的角色。
我至今還記得那是一個周末的傍晚。夏天的哈爾濱天黑得很晚,因此嬉笑打鬧的時間往往就長些。不知是誰的提議,我們打起了喇嘛臺的主意。我們幼稚地想,家長不讓我們到喇嘛臺里去,一定是因為那里有吃不完的零食和看不盡的小人書,有玩具槍和藍精靈,所以我們一定要去開啟這座寶藏。我們學著動畫片的細節,像模像樣地弄了一個滑稽的藏寶圖,拿著彈弓子、塑料劍和玩具水槍浩浩蕩蕩地殺向了喇嘛臺。大人們這時幾乎都在庭院里納涼,誰也沒有心情去看一群小鬼胡鬧,這多么好!我們,就像沖破藩籬的鳥一樣,撲拉拉飛進了藏滿寶藏的喇嘛臺。
喇嘛臺迎來了它自誕生以來最年輕的客人,盡管這些客人還不是那么友好,可是我知道,喇嘛臺就像那些動畫片里的白胡子老頭一樣,瞇起滄桑的眼睛,慈祥地笑了。很多膽子大的孩子,呼喊著“拯救地球”的聲音沖破了早已失去作用的木門,闖進那個幽深的、神秘莫測的古老世界。怯弱的這一群,卻還是守候在外面,遲遲不敢進去。喇嘛臺的周邊因為沒人料理,長滿了野草,有的甚至比我們的個子還要高。若不是蛐蛐鼓勵般地唱和著,這里簡直寂靜得叫人發麻。深沉片刻,孩子們的熱情終于冷卻下來,漸漸降到了冰點。一個拿著彈弓子的小家伙最為勇敢,他撿起一個小石子,用力將它射向了塔樓里的那口破鐘,只聽清脆的一聲響,驚飛了很多棲息在上面的麻雀,它們才是喇嘛臺真正的主人。
我們冒失地爬上了這座仄仄的塔樓,都猜想那些數不清的寶藏很可能是放在最高處了。我吃力地攀爬了上去,弄得自己一身是土,而當我終于站在塔樓邊緣的時候,展現在眼前的,分明是一只只細小的煙囪傾吐著裊裊炊煙,一排排整飭的小平房如同魚鱗一樣錯落著,開闊的街道上,晚歸的自行車一輛輛掠過。天仿佛壓得很低,每一片云霞都顯得十分親切,落日像一張害羞的臉,慢慢地與機場的草皮接近了。風很柔軟,日頭是那樣溫潤,它在紅云中壓低自己的身姿,投入到草場平易的襟懷中去,一點點消失在草場的盡頭,而這時,空曠的原野上,嗚嗚的軍號聲隱隱傳來。
“太陽回家了!”塔樓上的孩子們沖天邊高喊著,又不知是誰驚訝地嚷了一聲:“看,喇嘛臺紅了!”我們這才留意到,偏心的太陽臨走前,把霞光留給了寂寥的喇嘛臺。那紅潤潤的光輝鍍滿它古舊的衣裙,像是涂了胭脂的古典女子,矜持地端坐著。喇嘛臺不再古怪,不再荒涼怕人了,它成了孩子們值得信賴和偎依的姐姐,仿佛在笑著提示領頭的孩子王:收起彈弓子,收起水槍,大人們還在院子里等你們,安詳的夜在等你們。
寶藏最終沒有找到,可是孩子們的臉上,涂滿了發現新大陸一樣的喜悅與滿足。孩子王說:“回家吧,明天,吹號的時候,我們還來!”大伙便陸續下了塔樓,興高采烈地向家的方向走去,嘴里哼唱著《七色光》的調子,仿佛比凱旋的英雄還要自豪壯烈幾分。
喇嘛臺送走了我們這些小客人后,重新歸于沉寂,在繁星下編織著它的憧憬與夢寐,編織著孩子們對它的好奇與懷想。從此便真的常常去,年年去,看著喇嘛臺邊的老柳樹年復一年地潤著新枝,揚著柳絮,看著綠油油的爬山虎,在夜風中搖起納涼的蒲扇。孩子與喇嘛臺真正地混熟了,開始在這里笑,也在這里哭,開始了從沒有過的爭吵和打架,也開始了講起成長中越來越多的秘密和不安。孩子們知道,喇嘛臺最安靜,也最守信用,它會安靜地替我們收藏好一切珍貴的心事,絕不會泄密給大人。它是孩子們的守護神。
大概是孩子們的秘密越來越多,喇嘛臺已經盛不下了,我們便漸漸地不再去了。直到有一天,我離開了這里,離開了這條鋪滿爬山虎、飄滿柳絮的街道,離開了古舊得甚至有一些迂腐的俄式老房子,離開了在伙伴的笑聲中蘇醒過來的喇嘛臺。我以為我走了,還會有新的孩子不斷地拿著彈弓和槍劍,鬧嚷嚷地沖進喇嘛臺,去看日落,聽軍號,講鬼故事,交換他們說不完的秘密;我以為我們的喇嘛臺一定不會再寂寥——可是伙伴告訴我,就在我家搬走的第二年,喇嘛臺就在吊車的隆隆聲中變成了瓦礫,再也不能陪孩子們玩了。從那以后,我但凡聽到軍號響起,總古怪地覺得,那嗚嗚的聲音像是在用童聲嗚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