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刊特約作者 彭海萌
所謂教育能力更強,無非是教書能力更強,對于教師自身的成長并無意義。教師情緒管理能力并不可能天然地比其他行業的人強,而承擔的壓力并不比任何行業輕。
這一周,在外面做了四個講座,跑了幾個學校,跟幾個學校的孩子有交流。在一個學校,跟孩子聊天時,兩個女孩兒琰琰和小涵跟我說:“今天沒有××科家庭作業!”
“嗯?為什么?”
“因為姚老師生氣了,不布置作業,讓我們自己看著辦做家庭作業,明天就單元測試?!?/p>
“你們怎么惹老師生氣啦?”
“因為大部分同學無精打采,回答問題不積極,姚老師生氣了,不上課了,上自習,說不布置作業了,讓我們自己給自己布置作業,說明天就單元考試?!?/p>
“怎么上課會無精打采呢?”
“這節課本來是一節手工課,但是停電了,大家很失望。手工老師讓我們回教室,說如果來電了,就下來上手工課,結果回教室一小會兒就來電了,大家很高興,想去上手工課,但是姚老師不讓我們下樓,而是接著上課,所以大家有點兒沒精打采了。”
嗯,其實主科從來就沒有副科討孩子喜歡,尤其是動手課程,一貫讓孩子喜愛。
琰琰說:“我要把這單元的題目全部做一遍,再把練習冊上的作業錯的全部寫一遍,再把書上的¥&?@#$%%內容做一遍,我得多做點,姚老師生氣了?!辩t腆地看了我一眼,有點兒羞怯地說:“我得討好她一點兒?!?/p>
我有點兒吃驚,我知道她是在討好,但是她自己準確地說出了這個詞語,這個,是我沒有想到的。
小涵說:“我就做課后的兩道思考題,夠了。我覺得做這么多就行了?!?/p>
對于老師的做法,我想說,老師只是尋常人,在心理健康、情緒管理上沒有得到比其他職業更多一丁點兒的培訓,所謂教育能力更強,無非是說教能力更強,對于教師自身的成長并無意義。每一位教師都帶著自己原生家庭的烙印在生活,所以情緒管理能力并不可能天然地比其他行業的人強,而承擔的壓力并不比任何行業輕。
我一直在想琰琰說的“討好”兩個字,心里隱隱為她痛。琰琰會冒出這樣的想法,源于自己成長于高壓環境之下。從小,在家里,為了過得更好一些,她要屈服于高壓(父或母),討好于高壓(家長),以利生存。
琰琰說,自己的媽媽盛怒之下,曾經撲上來咬過她,也曾經一巴掌扇得她臉上出現五個指印。
而小涵,別說有這些經歷,她在家里,是見也沒見過這樣的狂風驟雨的,她問琰琰:“為什么臉上被打了五個指印,你還不離家出走?”看來以她的狀態,很難接受這樣的粗暴待遇。我跟她聊,感覺她的家庭里氣氛比琰琰平和很多,她從來不挨打,很少被呵斥。所以,她的自我比較茁壯,即使老師盛怒,她覺得自己該做多少作業,就做多少,不必為了討好權威而過度操勞。
當然,這個特性在我看來很好,保持了自己的邊界,也尊重了他人的邊界。只是,在中國這個權威深重的國家,還是存在一個適應社會的問題。比如:每次老師罰抄十遍作業,她總是萬般不愿,拖拖拉拉,沒有一次是保質保量完成;而她說她的同桌,每次一聽說要抄寫十遍,總是很淡定地拿出本子:“哦,十遍,好,我早就準備好抄了?!?/p>
呵呵,所以,我曾經說咱們的教育制度適合“專注力好的小白兔”,因為課程繁重,學習時間長,所以專注力要強;另外,咱們是一個權威深重的國家,所以,喜歡孩子和下屬是小白兔—聽話。只是,這個狀態是否真的利于孩子發展出強大的自我,值得深省。
哦,專注力強沒問題,在何種制度下都好,對于小白兔,我有保留。
在武志紅的博客中,我看到這一段文字:
咨詢中,碰到許多人說,我每時每刻都在捕捉重要親人,甚至所有人的感受,然后自動迎合對方,討其高興,以求對方給自己一個認可,只要有認可就已無憾。但同時,他們自己的生命,逐漸淹沒在空虛感中。
這份空虛,是因靈魂一直沒有得到滋養。從自己的感覺出發而做的選擇,不管多瑣細,都是對靈魂的滋養。
以前認為,這是文化問題,是集體主義與儒家文化對個人生命的絞殺所致。做咨詢后,越來越深地明白,討好習慣的根源,是我們社會中普遍存在的濃烈的被拋棄感,集體主義與儒家文化,或許只是這種集體無意識之樹上所結的果子。
濃烈的被拋棄感產生的源頭,首先是糟糕的母嬰關系——希望大家明白我這樣寫絕非是想讓媽媽們承擔一切責任。沒有被母愛點亮的孩子,不敢再求感覺上的鏈接或情感上的親密,轉成了求形式上的認可。
一來訪者,生命的底色是對母親的怕。他的母親并不嚴厲,他若做錯什么,媽媽不會懲罰他。然而,他就是怕,他將母親的每一句話都當作圣旨一樣,如果有意無意違背了,就會覺得將大禍臨頭。覺知這一切,他明白,他怕的是被媽媽拋棄,就好像是,違背媽媽任何一句話,媽媽都會不要他。

《人間失格》——日本小說家太宰治直刺人心的準自傳,描繪這種心理說:
我想到一個辦法,就是用滑稽的言行討好別人。那是我對人類最后的求愛……我靠滑稽這條細線,維系著與人類的聯系。表面上,我總是笑臉迎人,可心里頭,卻是拼死拼活,在兇多吉少、千鈞一發的高難度下,汗流浹背地為人類提供最周詳的服務。
……
而且,無論我被家人怎樣責怪,也從不還嘴。哪怕只是戲言,于我也如晴天霹靂,令我為之瘋狂,哪里還談得上還嘴……只要被人批評,我就覺得對方說得一點都沒錯,是我自己想法有誤。因此我總是黯然接受外界的攻擊,內心卻承受著瘋狂的恐懼。
太宰治說的“瘋狂的恐懼”,就是對被拋棄的恐懼。這種恐懼壓倒一切,他為了避免這種恐懼可以付出一切,討好算什么,滑稽又算什么,做個僵尸只要不被拋棄也可以。
日本電影《松子被嫌棄的一生》中,松子的作家男友,撞火車自殺前留遺言“生而為人,對不起”,這是太宰治真實的自殺遺言。他的這本小說名也經典地反映了有嚴重被拋棄創傷的人的感受——《人間失格》。若嬰幼兒時未被看見,自己感覺都沒有在人間存在的資格。
有這種感覺做底子,那么,隨便抓住任何一根救命稻草,即使那些偶爾能與別人建立哪怕再松散鏈接的方式,都會極度執著。
